唯有在這個紀律嚴明的前提下,張棗才有可能在其想象中,摘取那枚得時之鮮桃;而在他筆下,也才可能有向外溢出的濃烈詩味——

 這是我鍾情的第十個月

 我的光陰嫁給了一個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來的鮮桃

 讓你清潔的牙齒也嚐一口,甜潤得

 讓你全身膨脹如感激……

 (張棗:《何人斯》)


二、禾,中和

 對於較早掌握農耕技術的中國古人來說(44),在他們熱情參與而成就的萬物之中,禾幾乎是命中註定地既有其特殊性,又有其重要性,蓋因為「禾,嘉谷也」(45),蓋因為它是填肚子的好東西,是能量的重要出源地,忠實而善意地對應著中國古人擅長消化膳食纖維的腸胃(46)。被味覺化漢語深度掌控的華夏先人很早就觀察到:有一種生於黃土的嘉谷,樂於依照「律歷疊相治也」(47)暗示的那種節律或節奏,「二月始生,八月而熟,得時之中,故謂之禾」(48)。南唐學者徐鎧對「得時之中」有著頗為恰切的理解、極為精彩的解釋。他認為,二月剛中帶柔,有利於禾之生長:「二月陽氣雖盛,猶有陰氣存焉,微陰輔陽生長萬物。陰陽適和,猶臣輔君以德政行施,以養育天下。」八月柔中帶剛,有利於禾之成熟:「八月陰氣雖壯,猶有陽氣存焉,微陽助陰以成熟萬物。陰陽亦適和,猶君任臣以刑罰行義以斷,以化成天下。」(49)東方朔可謂言簡意賅:「孤貴者失和。」(50)正是在此基礎上,有人非常敏捷地給出了極為合理的結論:正因為「『陰不孤立,陽不獨存』,『中和而生,中和而成』,故『禾』得時之中和。」(51)唯有得時,才有如此這般和諧的景象被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百里西風禾黍香,鳴泉落竇谷登場。老牛粗了耕耘債,嚙草坡頭臥夕陽」(孔平仲:《禾熟》)。必須要承認:得時之禾有其品質優異的一面:它恪守諾言,甘心聽從誠的驅遣和安排(得時即誠),甘願承受誠的灌註(承誠);與此同時,得時之禾也有其幸運的一面:它不僅不與君子之誠有意錯開,更不同漢語的基本倫理迎面撲空。它不違時令而與人之誠、漢語之誠構成了榫卯關係,以至於「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52)而終得正味,終得成物(禾)。

禾被中國古人特意挑選出來充任得時之物的代表,或標本,自有深意存焉其間;禾集品質優異者、幸運者與能量的出源處於一體,被農耕中國視為優美之物,甚或完美之物,並不真的令人驚訝(53)。禾不僅得時(承誠),還得時之中和;而得時之中和,則為「禾」帶來了新的喻義、新的語義:「『禾』字蘊含著『和』之適合與不剛不柔之意。」(54)就這樣,具象的田中之「禾」與抽象的觀念之「和」在冥冥中,建立起非形式邏輯層面上的聯系,既宿命,又無所逃遁於味覺化漢語的內在秉性與氣質(55),與烏納穆諾所謂的「一個人發明了概念便遠離了現實」沒啥關係(56)。許慎認為:「和,相應也。從口,禾聲。」徐鍇之言特別值得信賴與尊重:「和,不剛不柔曰『龢』,言若宮商之龢聲,五味之龢羹以相濟也。禾者,五谷之龢氣也……太平之世,人含和氣,以食和轂,故於文口、禾為『和』。」(57)清人桂馥說得似乎更加干脆,因為桂氏直接承續了許慎對「禾」的原初性解說:「『禾』之言『和』也,以二月始生,八月而熟,得時之中,名之曰『禾』。」(58)戴震對味覺化漢語的言說方式有過精微的辨析:「古人言辭,『之謂』『謂之』有異:凡曰:『之謂』,以上所稱解下……凡曰『謂之』者,以下所稱之名辨上之實。」(59)桂馥的「之言」,相當於戴震的「之謂」。很顯然,桂馥此處是在拿作為「上所稱」的土中之「禾」,去「解」處於「下」位的觀念之「和」(60)——於此之中,「禾」之為「和」的宿命性似乎(或者仿佛)得到了較為合理的解釋(61)。「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62)土中之「禾」得時而「發」(不早一分、不晚一秒)、承誠「而皆中節」(無所遺漏地承接誠的灌注),因此,田中之「禾」有機會轉義為觀念之「和」。與說英語的奧登「靠耕耘一片詩田/把詛咒變成葡萄園」(奧登:《悼念葉芝》,穆旦譯)迥然有別,在味覺化漢語思想的整一氛圍內,凡得時、承誠之物皆為和,既無關於「耕耘」,也不關乎「詛咒」,更何況「葡萄園」表征的,根本不可能是和(但有可能是善);和因「得時之中」而使萬物自性圓融,無不完滿,也莫不自洽。

(44)中國古人究竟如何過早掌握農耕技術,何炳棣從土壤的角度有極好的論證(參閱何炳棣:《黃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97-166頁);許倬云則從農耕技術的角度給出了上佳的闡釋(參閱許倬云:《漢代農業》,王勇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45)(48)(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第七卷。

(46)有考古證據表明,中國古人很早就掌握了種粟的技術,而粟的幼苗即為「禾」(參閱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陜西省西安半坡博物館:《西安半坡》,科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223頁)。

(49)(57)徐鎧:《說文系傳·通論》。

(50)東方朔:《誡子書》。

(51)(54)陳元等:《論「和」之源考》,《中醫藥導報》2018年第17期。

(52)《春秋繁露·立元神》。

(53)禾之果實作為華夏民族的主食由來已久。考古學認為,古老的陶器在很大程度上是為烹飪谷物而發明的;陶器的歷史有多悠久,禾的歷史就有多悠久,並且會更悠久(參閱王仁湘:《飲食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10頁)。

(55)孫周興認為,漢語迄今為止無形式語法,故中國傳統文化中未形成歐式的形式化超越思維,也即未開展出歐洲哲學的「形式超越性」之維,因此,抽象與具象始終摻和在一起(參閱孫周興:《我們可以通過漢語做何種哲學》,《學術月刊》2018年第7期)。抽象之「和」因具象之「禾」的得時特性而源於「禾」似乎是自然而然之事。

(56)轉引自[美]卡特琳娜·克拉克、邁克爾·霍奎斯特:《米哈伊爾·巴赫金》,語冰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3頁。

(58)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引《五經文字》。

(59)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中。

(60)但也可以用泛人類學思路來看待「禾」「和」之間的轉換。張法征引各種文獻後指出:「『禾』在時空中成長,不僅是自身的完整性,還包含了自身與天地人的互動,作物是在天地人中得以完成的,在看到顯處的禾時,一定要體悟其所在其中並與之互動的天地人之虛,因此,禾如是的存在,體現了虛實之和。作為農業生產中出現的農作物之禾,之所生發出和演進為一種觀念之和,正是在於中國古人從天地人的整體性中去看待禾的生成。並從中思考出一種宇宙性的觀念。因此,和的思想基本在於三點:第一,一事物(禾)與他事物(天地人)的關系。第二,這種關系具有虛實相生的性質。第三,以上兩種關系都處於理想的狀態。從而,一事物在關聯和虛實兩方面都以理想狀態運行,這就是和。」(張法:《「和」的觀念在中國遠古的起源和特點》,《甘肅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

(61)在詹森那里,隱喻是讓兩個不同領域在「看成」(seeing-as)或「想成」(conceiving-as)的認識活動中完成互動作用,以達成某種清澈的理解(Mark Johnson,The Body in the Mind,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p.70.)。很顯然,從「禾」到「和」的轉換跟這種隱喻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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