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時

如依神學語義,太初有言就是必然的結論,甚或唯一的命題。此「言」既是上帝之「言」,還直接等同於上帝:「言」即上帝,上帝即「言」(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and the Word was God.)。雖然阿比·瓦爾堡傾向於認為,上帝「喜歡把自己隱藏在細節之中」,但那也許是創世之後的上帝樂於施展的神力,希望擁有的癖好——所謂神,意味著與幽默絕緣

歸根到底,上帝是以其「言」而非其他任何有形的工具,在顯露而非有意識地隱藏中(因為「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說出了(God said)而非制作了(God made)整個世界,一個暫時還不會墮落到時空壓縮狀態(time-space compression)的那種過於倒霉的時空

因此,集神聖之位和太初之言於一身的上帝更有可能是個動詞(God is a verb),而非聖潔、至善、至美之名詞。太初之言被瓦特·本雅明認作「原初語言」(Adamic language),拒絕凡人染指;或被本氏看成「純粹的語言」(reine Sprache),拒絕信眾覬覦。

擁有舔舐能力的味覺化漢語,卻從來不曾企圖占有「原初語言」(或「純粹的語言」)的高海拔,以及它(們)自詡的神聖性和自帶的神秘性⑩。味覺化漢語以誠為基本倫理(11),因此,這種質地的漢語有能力做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12)味覺化漢語不似太初之言那般,總是很嚴厲地將命令當作自己的首要準則,只因為上帝深諳「恐懼造就藝術」(13)的基本原理。

否則,大洪水就是不可思議之事,變亂語音則純屬無聊之舉。在神學語義中,命令的方式通常是這樣的:「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And God said,「Let there be light,」and there was light)(14)這種性質的命令嚴格遵循詞語的直線原則,迅疾、快速、敏捷,並且說一不二(15)。看起來,上帝自有它樣態特殊的「以言行事」(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之方式——一種純粹凡人總結出來的命令方式(16)。

因此,誕生和出源於味覺化漢語的創世說,或曰「成物」論(生「成」萬「物」的學說或理論),就理所當然地自有它不同於太初之言的鮮明特征,自有它非同尋常的性格;味覺化漢語的創世—成物說無關乎命令,只願意相關於誠: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17)


「誠者自成也」意味著:凡「誠」不僅會自然而然地有「成」,並且必然會有「成」。「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則意味著:凡「誠」者不僅會自然而然地「成己」,並且必然會「成己」;自然而然並且必然會「成己」的首要目的、第一任務,乃是自然而然並且必然會「成物」,此即「不誠無物」(18)。「誠」不僅自然而然地導致了「云行雨施,品物流形」(19),還能像白居易大加稱道的那樣,有所作用於人體的最深處:「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白居易《長恨歌》)——「魂魄」竟然有資格充任「誠」的可「致」之物(20)

有此等高妙識見的白居易或許能夠想象:君子之「誠」出源於「天之道」,成熟、可信而真摯;正是出源於「天之道」的「誠」,夥同味覺化漢語隨身攜帶的基本倫理(「誠」)催生了天地,成就了萬物,以至於君子們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甚至可以直接「與天地參矣」(21)。因此,在人與物之間構成了一種彼此向對方開放的關係。

儒家有言:「民吾同胞,物吾與也。」(22)道家也不含糊:「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23)與不得被凡人覬覦的太初之言相比,跟不可被亞當的後代染指的「原初語言」(或「純粹的語言」)相較,創制天地萬物的味覺化漢語沒有任何超驗的色彩存焉其間;事實上,它的創世性能必須依賴於人(君子)的熱情參與、深度合作。味覺化漢語從不命令,它只願意身體力行,既樂於也傾向於親自動手(24)

①參閱《聖經·約翰福音》1:1。

②⑧轉引自[意]喬吉奧·阿甘本:《潛能》,王立秋等譯,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頁,第39頁。

③參閱[俄]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創作與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民間文化》,李兆林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5頁。

④《聖經·創世記》1:1。

⑤參閱[美]大衛·哈維:《後現代的狀況》,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00頁。

⑥John D. Caputo, The Weakness of God,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5,p.31.

⑦參閱石江山:《虛無詩學》,姚本標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

⑨對漢語是一種味覺化的語言以及對這種語言具有舔舐能力的詳細論證,可參閱敬文東:《味與詩》,《南方文壇》2018年第5期;敬文東:《漢語與邏各斯》,《文藝爭鳴》2019年第3期。

⑩參閱李澤厚:《由巫到禮 釋禮歸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47-169頁。

(11)(211)參閱敬文東:《李洱詩學問題》(上),《文藝爭鳴》2019年第7期。

(12)《孟子·公孫醜上》。

(13)[法]米什萊:《山》,李玉民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頁。

(14)《聖經·創世記》1:3。

(15)參閱敬文東:《從唯一之詞到任意一詞》(上),《東吳學術》2018年第3期。

(16)J.L.Austin,"Truth," Philosophical Paper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0,p.121.

(17)(21)(62)《禮記·中庸》。

(18)對於「萬物」這個重要漢語概念,艾蘭深有所感:「英語中就沒有一個既包括植物又涵蓋動物的字詞。而在中文,人被包容於『萬物』這一概念之中—— 一個兼指動物與植物的範疇。這類範疇對人們的思維方式有著根本性的影響。」([美]艾蘭:《水之道與德之端》,張海晏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正因為人是萬物的一部分,所以,成己與成物就有了統一性,甚至同一性。

(19)《周易·乾·彖傳》。

(20)此處將「魂魄」認作人體的最深處,得益於尼采的一個觀點:「所謂『心靈』者,也是你肉體的一種工具。」([德]尼采:《蘇魯支語錄》,徐梵澄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8頁)也就是說,魂魄不是肉體的統治者,而是肉體的功能之一,有可能居於肉體的最深處。

(22)張載:《西銘》。

(23)《莊子·齊物論》。

(24)李翺看似神秘實則務實之言,可為本文此處的看法作證:「日月星辰經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羅乎地,地之文也;志氣言語發乎人,人之文也。誌氣不能塞天地,言語不能根教化,是人之文紕繆也;山崩川涸,草木枯死,是地之文裂絕也;日月暈蝕,星辰錯行,是天文之乖戾也。天文乖戾,無久覆於上;地文裂絕,無久載乎下;人文紕繆,無久立乎天地之間,故文不可以不慎也。」(李翺:《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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