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地說, 在真實而準確的過去與我們對過去的印象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過去可能只為我們留下了“主體的一般觀念 、一些多少有些特點的象征符號、一些特別生動感人或者風趣詼諧的事件小插曲, 有時是對一幅版畫的形象記憶 ,甚至是一頁書或幾行字” ,我們的印象企圖填平這道鴻溝, 但事實上我們卻發現“我們無法在內心中從細節上再現所有這些事件 ,無法再現出與整個故事相對應的不同部分,無法再現出一整套的特征 、跡象 、描述 、命題和反思”(莫里斯·哈布瓦赫, 2002 :81),與之相反,我們只能以另一種較為現實的方式重新塑造過去, 即以對當時情境、事態輪廓或參與人物的構想來彌補時間的流逝對生活細節的消損, 通過主觀的想象來重新經歷當時的生活 。

即使過去是一去不復返的 、已然不存在的 ,即使過去充滿了苦難, 但隔著無法消弭的時空距離遙望過去, 過去仍然散發著不可思議的魅力 。

這也是文學家歷來關注的主題, 就像韓少功在他的散文集里曾深情訴說過的:

我們無須誇張故鄉的意義 ,無須對文化的地域性積累過分地固定。我們在不可逆的時間里遠行, 正在卷入越來越範圍廣闊的文化融匯, 但我們無論走出多麽遠, 故鄉也在我們血液里悄悄潛流,直到有一天突然湧上我們的心頭,使我們忍不住回頭眺望。回望故鄉,是每一個人自我辨認的需要,也是遠行的證明 。

記憶是不斷變化的, 生長的,被後來的思想和情緒悄悄刪節增添,永遠沒有定稿 ,沒有最標準版本, 我沒法校對。用大師一點話來說 ,記憶只是冒充過去 ,假冒品。我知道,一種兒時好吃的東西 ,明懷舊就是對過去的重構和對歷史的再創造 ,懷舊的真實性不是基於時間、地點以及人物的現實吻合 ,而是懷舊主體在經歷了一定的歲月滄桑之後所能達到的 、對過去和現在在意識層面上的心理真實 。

總向過去汲取勇氣和幫助 ,懷舊主體的情感傾向是自不待言的, 通常我們總認為懷舊有一定的保守性 , 但決不能依此斷言懷舊就等於保守主義。① 懷舊屬於一種個體的情感體驗, 且要輔以想像的幫助, 它的本質是審美的; 而保守主義屬於一種意識形態, 有內在的邏輯和原則 , 它的本質是政治經濟的。衡量保守主義的基本準繩是超越性的道德原則和人性面前人人平等, 而構成懷舊體驗的關鍵則是主體對待現實與過去的立場 , 是傳統的永恒美好。保守主義大致可以解釋為傳統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結合, 它所積極針對著的是理性主義與極權主義, 而懷舊則是傳統與認同的統一, 它所暗含的是對已然失落的價值體系的追念與對現實狀況的不滿 。保守主義認為人性是不完善的, 烏托邦沖動不僅不能彌合這一缺陷 ,反而會造成種種災難, 因此保守主義只期待一個可以容忍的、雖有弊端但保證秩序的 、自由的社會, 而懷舊所要面對的問題卻是人格的不連續不完整不統一 ,雖然其烏托邦最終也是指向未來的 ,但未來卻是以完美的過去為典範的。保守主義的深意是自由, 而懷舊的深意則是時間 。大體上說, 保守主義的基點在過去, 它的理論原則可謂“對傳統的尊崇” ,而懷舊的基點在現在, 它的直接動機多為“ 對現實的不滿” ,盡管“尊崇傳統” 與“不滿現實” 實質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但它們的側重點還是不同的, 而且這也會導致二者在理解一些共同的主題上采取兩種完全相異的方式 。懷舊與保守主義的重合之處是必然的 , 也是顯而易見的,但即便如此 ,二者也還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

① 保守主義指的是一種“可以從歷史上和社會學上加以把握的連續性, 它在一定的社會歷史狀態下產生, 並在與生活史的直接聯系中發展” 。 作為一種意識形態, “保守主義雖然反對劇烈的社會變遷, 但卻不排斥自由民主, 亦不無原則地` 維持現狀' ……而是致力於用它的信條和標準來批評、改進現狀” 。保守主義有六點基本信條: 超越性的道德秩序;社會連續性的原則;傳統的原則;審慎的原則;多樣性的原則;不完善的原則 (曼海姆,2002;劉軍寧,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