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語象 · 物象 · 意象 · 意境(3)

不僅專有名詞或典故,就是自然物象之名,用意象來指稱也會陷入一種陳述的困境。意象原指意中之象,即唐代詩人戴叔倫所謂“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的“詩家之景”。若對應於自然物象之名,則同樣的名詞比如“明月”就只能說是同一意象。楊義先生說“明月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用得最多的意象之一”[10],就是這麽理解的。照這麽說,不同人的不同作品中出現的明月也應該說是同一意象。可是楊先生卻說“李白以宋玉、曹丕以來的悲秋情調,改造了南朝樂府中傾於甜俗的秋月言情,使其秋月復合意象蘊含著清苦而慷慨的復合感情”,這又是將不同人使用的“秋月”當作不同意象來看待了,不免自相矛盾。事實上,意象是由不同的意和象結合而成的,意象形成的關鍵是意識的作用。裴斐先生說得好:“客觀存在的月亮只有一個,詩中出現的月亮千變萬化。物象有限,意象無窮。”[11]也就是說,月亮本身只是物象,只有在各種情境中被觀照、被表現的月亮才是意象。

以“雁”為例,《全唐詩》卷二八三李益《送客還幽州》:

惆悵秦城送獨歸,薊門雲樹遠依依。秋來莫射南飛雁,從遣乘春更北飛。


同卷《春夜聞笛》:

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


《全唐詩》卷二七七盧綸《送黎兵曹往陜府結婚》:

奠雁逢良日,行媒及仲春。


王國維《人間詞甲稿·浣溪沙》:

天末同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例一以對雁的憐惜寄托羈懷,是托物抒情;例二以雁的回歸反襯謫臣的流貶,是意在言外的暗示筆法;例三用《儀禮·士婚禮》之典,雁只是禮物的古義,並無其實;例四詠物而寄托身世之感,雁為不幸命運的象征。凡此種種,能說它們是同一意象嗎? 只能說是同一生物及其名稱吧,用意象來指稱是決不合適的。當然,由於鴻雁與《禮記·月令》等經典相聯系,自然會引起多方面內容的聯想,從典故的角度說也包含著多層意蘊。然而這仍然只是概念的規定性,而不是意象的規定性。即使典故也只有在不同的語境中才能衍生不同的意味,形成不同的意象。這就意味著,無論是自然物象還是名詞、典故,它們作為意象的功能是進入一個詩歌語境,質言之即置入一種陳述狀態中才實現的。

我們可以用一些眾所熟知的明作來說明這一問題。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照流行的用法,將名物指稱為意象,前兩句就包含了黃鸝、翠柳、白鷺、青天四個意象。可是仔細想想,“兩個黃鸝”算什麽意象,“翠柳”算什麽意象,又融入了什麽意?實際上是“兩個黃鸝鳴翠柳”這個完整的畫面才是一個意象,而作者的感覺和意趣也融入了其間。同理,“一行白鷺”也只是有數量限定的名詞,付之“上青天”的動作,才構成一個意象。因此全詩可以說是由四個意象構成的,分別用靜—近、動—遠、小—遠、大—近四種構圖組成全詩的視覺空間,配以千秋、萬里、東吳而形成包含時間感的想像空間。當然,遇到名詞前有修飾的,如“秦時明月漢時關”、“一片孤城萬仞山”、“昨夜星辰昨夜風”等,前後兩組詞雖都是名詞,但形容詞或名詞加名詞的修飾本身已構成了陳述關系,所以就形成兩個意象的並列。不過要是那種修飾在長期使用中結合得已非常牢固,如“明月”“清泉”等詞,就不具有意象性質了。因此王維的名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就只能看作是兩個意象;馬致遠那著名的小令《秋思》,“枯藤”“老樹”“昏鴉”雖都有修飾關系,也只能和“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一樣看作一個意象,而不是像趙山林先生說的三組九個意象。這時意象的構成不是依賴於陳述語,而是依靠幾個名詞的簡潔組合產生的張力。很顯然,枯藤、老樹等九個詞組在分別營造三幅圖畫,蕭颯的風景、閑適的村莊、疲頓的旅途,以鮮明的對比烘托出作者天涯孤旅的情思。最典型的例子是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趙山林先生將它視為最典型的並置式意象組合方式——“不僅句與句之間意象並置,句子當中也是意象並置”。這顯然也是將名詞理解為意象的誤會。


[10] 杨义《李白的明月意象思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年第5期。

(文章原刊《文學評論》 , 2002 [3] : 69-75 )

(愛思想 2018-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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