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棣《后望书》绝地移民

不能沒有壯闊的黃河。 

那天,我與朋友坐在黃河北岸茶室的一處露臺上,喝著茶。眺望著蘭州市林立的高樓。滾滾的黃水在眼前流過。盈耳都是大河的水聲。我深切地感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黃河原本就是中華民族的命定。


2000萬,中國移民史上的黃頁


從三門峽到丹江口,偉大成就的背後——

流水崩雲一般的水庫移民走向何方

青海高原的生存極限

經濟政治與生態環境成本效益的另一種核算

誰把千百萬移民的遭遇與艱辛寫成啼血之作?

移民,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就很“學術”:人口遷移,系指人類居住地點在地理空間上的移動。


如流水崩雲一般,人、家庭、部落、社會,總是處於不穩定的狀態。這一夥、那一群,不斷有人舉家遷移,風塵仆仆地走在漫漫的路上。這種遷移——離開家園的漂流,艱辛的重建,影響著地區仍至國家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影響著歷史。更影響著人——一代甚至幾代人的生存環境、性格和心靈。

不再追溯遠古。從涓涓細流,發展到後來的驚濤裂岸似的人口遷移狂潮。中國的移民潮,多起始於黃河中下遊地區。

從卷帙繁浩的典籍中,在回腸蕩氣的閱讀過程里,我熟知了那片土地。開墾。種麥子水稻高粱玉米。一個經濟區,開發得太早,成熟得太早,如果資源耗盡,也就必然凋落。人口稠密,村舍相望,雞犬相聞,造成土地上人口的超載,就像密植後的不斷移殖。


得中原者得中國。這片處於南北要沖的黃天厚土,成了逐鹿者爭霸的舞臺。水旱災變、戰亂頻繁。為避災荒戰亂,人口遷移的狂潮一次又一次呼嘯著漫過——在血與火征伐中,在黃河的狂濤怒浪中,汩汩流失的還有中國的文化與血脈。

專家指出:歷史上中國人口遷移大的趨勢,是以黃河中下遊為基點,進行的“離心狀運動”過程。像一個個“臺風眼”,又像行星沖撞爆炸後四散迸裂的煙雲和碎塊,在強烈的震撼中,人們含淚逃亡,循著一條條路線,跨越驚人的距離,蹤跡到了天之涯、海之角。

青燈下,黃卷嘩嘩翻過。自然因素,天災人禍,多數為自發的逃亡——又稱之為“流民”;當然,還有流民起義。如晉代的“永嘉喪亂”、唐代的“安史之亂”、宋代的“靖康之難”。即在北方遊牧民族入侵中原的壓力下,迫使中原居民南遷,過淮河,渡長江,越五嶺,最終導致了中國人口與經濟重心的南移。當然,也有政府組織的“政策性移民”——從徭役拓邊、移民屯邊、遷都徙民,到“移富豪實關中”、“旗京移墾”等。


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見證了明代政策性移民的浩大、悲壯與無情。

這些民謠已經流傳了數百年:“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麼,大槐樹下老鴰窩”。

從洪武到永樂年間,在半個世紀之中,屢遷晉東南的民眾於滁縣、山東、河南、保安等處。政府在洪洞縣設置了移民局,大槐樹下匯集著四方待遷的移民。

閱讀明初大移民史,不能不來山西洪洞縣。

在這里,我知道了朱元璋這個皇帝是最了解農村,最懂得農民的,是解決中國“三農”問題的好手。誰能比有過耕田灌園、逃荒要飯童年,又有農民戰爭血火經歷的統帥,更懂得土地和糧食的關係、土地和人的關係、更懂得那個時代的“窮人經濟學”?——“天下初定,百姓財力俱困,譬猶初飛之鳥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搖其根,要在安養生息之。”(《明洪武實錄》卷三十六)


明初戰亂之後,山東、河南、河北等地“多是無人之地”。其實,移民墾荒,移民屯田,遠不止“洪洞大槐樹”。江淮移民,雲南貴州,遼東移民,青海移民……一波又一波,始終沒有停止。

寫進史書的均是肯定的結論:“調整人口的正常比例,使人口佈局更為合理,包括從人口稠密區向人口稀疏區移民、遷移無地農民、遷徙豪富及屯墾戍邊等等多項內容。經過了人口調整,使大批的無地貧民重新獲得了和土地結合的機會,在客觀上促進了殘破經濟的恢復,使明朝經濟終於在洪武年間進入了正常發展的軌道。”(石方《中國人口遷移史稿》)——但是,許多結論一“客觀”,也容易忽略了人,忽略了移民們的生命與命運。

時過境遷,歷史不能復活。

皇帝及其謀士們的決策,有時就像一個本身就有反偵探經驗的犯罪的法官,為人們斷案設下一道又一道迷障,刻意沈埋了許多隱情,並將關鍵證據從人間永遠抹去。——比如我的故鄉浙江沿海,元末是方國珍起義的肇始地。明初被大量移民安徽,流放雲南,繁華的沿海地區十室九空,經濟倒退了幾十年。明明含有統治者報復的陰暗心理。可這些連推勘千古真相的“蛛絲馬跡”、“雪泥鴻爪”都難以尋找了。


絡繹不絕的百姓離開自己的家園,走在路上,哀鴻遍野,長長的隊列邊有官兵的解押。他們扶老攜幼,走向不可知的遼遠。

風帆更起,離愁無數。在口口相傳中,移民的後代已說不清故土,只記得山西洪洞縣,這個又愛又恨的地方——是又一次漂泊流浪的起點。

一步一回頭,北方冬日慘淡的雲層下,幾點寒鴉急急飛過,回望遠方的地平線,在那株高大槐樹樹梢上,凝成一團解不開的鄉愁。

 

19世紀以來,中國戰亂與災害頻繁,人們流離失所。特別是抗日戰爭時期,民國政府與工廠學校的西遷,解放戰爭時的大軍南下,人口遷移都達到了相當的規模。

從1949年,更確切地說應該是1950年起,中國進入了一個穩定而持續的發展期。

無須預設的前提,無須獨斷之學與考索之功。研究當代只需洞察與分析能力,就像陳雲所說的,不惟上、不惟書,只惟實。


和歷史上歷次大移民既相似又不同的是,中國當代的移民主要是各種政治運動與經濟建設“高潮”引發的。像1957年後幾十萬“右派”的下放勞改勞教,文化大命中知青的支邊與上山下鄉,以及軍隊集體轉業到新疆和北大荒,開發、支援三線建設等等。這些都有幾十萬人,數百萬人口大規模的遷徙與流動。在這些運動中湧流著人潮,熱鬧過後的冷清,生離死別、鮮花與眼淚、絕望與希望,全都交織在一起。那些充滿豪情的悲壯,和艱難曲折的故事,時斷時續,一直到今天的農民進城務工,到沿海打工。

但是,半個世紀以來,在痛失家園的之後的一次性移民中,規模最大,犧牲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當數中國2000多萬水庫移民——這從人口數量上來說,超過了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移民。

這些人中大多數是普普通通的農民——而且,是絕地大移民。


有潮起總有潮落。不像北大荒的復轉官兵一樣,可以謳歌雁飛塞北的豪情;不像新疆的軍墾戰士一般,唱出過豪邁嘹亮的軍墾戰歌。也不同於右派們,可以有天雲山傳奇和欣賞綠化樹,苦難中不乏“小資”情調男歡女愛。也有別於知青,艱窘過後報考大學或返城,紛紛執筆,描述中國知青夢,贊美神奇的土地,形成了蔚為壯觀的“知青文學”。

這是一個重大的,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但我必須義無反顧地說出。因為這沈重的分量,已壓在我心底多年。

不為人所知,不為人理解,因家園完全淪喪而別土離鄉的水庫移民中,多數是文盲,祖祖輩輩靠土地謀生,從泥土中刨食,而別無他長。他們的淚水、他們的委屈、他們的淒涼,他們的弱小模糊的身影,完全被“偉大的工程”“輝煌的成就”所遮蔽了。幾百萬幾千萬移民的貢獻與犧牲,完全遺忘,不值一提。關注壩高,關注“庫容”,關注蓄水量、關注發電量與效益,關注工程質量而不關注移民生活質量,——一句話,就是不關注人。哪一本關於水電建設的書籍畫冊,記載過水庫移民?這也是歷史教科書、中國當代經濟史所缺失的!


在鞭炮與彩旗裝扮的盛典中,人們贊美英明的決策,謳歌水庫電站的建設者。——人們還記得偉大領袖到十三陵水庫人山人海的工地參加勞動時的慈祥微笑。有哪一個領導參加過水庫移民簡易房、臨時棚屋的修建?——可以看望災民,送溫暖,可以上電視,登報紙;但切不可看望老移民,遇到此類問題,便噤若寒蟬,繞道而走。這成了一些地方官員為政的“守則”。

佛子嶺、三門峽、新安江……最早一批水庫移民走出家園至今,已隔了半個世紀的滄桑歲月,當年童稚少年,也已華發蒼顏,很多人已經不在人世。他們的後代,不少還生活在艱難貧困無望之中。——有誰還記得他們?把他們的遭遇與艱辛寫成啼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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