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德勒茲時期”的第二個後果是“電影之愛”在理論中的全面退場。盡管電影理論在“麥茨時期”與電影批評分離,但麥茨不否認“迷影”的理論價值,主張采取迂回策略來滿足這種愛:“為了成為一個電影理論家,最理想的是人們不再愛它,然而人們還是愛它:太愛它了,就只能通過從另一個重點重新接納它,並且通過把它作為批評的目標而使人們把自己同它分開。”[10]德勒茲的理論則讓學者們對概念的迷戀超越了對影像自身的樂趣,讓“思辨之愛”取代了“電影之愛”。
“分析之美”的消失和“電影之愛”的退場,必然導致“德勒茲時期”的第三個後果:電影理論在瞬息萬變的“美學處境”中變得愈發被動。與“巴贊時期”和“麥茨時期”相比,電影的美學處境在近三十年來再次發生巨大變化。電影不再是“運動影像”體系的“國王”,電影院也不再是“運動影像的教堂”,電影被卷入一個“影像的(偽)民主化”時期。自1980年代有線電視和錄像帶業興起之後,視聽復制和傳播技術突飛猛進,電影從公共空間被帶入到家庭空間。隨後的數碼技術進一步加劇了運動影像的傳播,DVD和互聯網引發影視傳播的革命,銀幕從過去的電影院到電視,再向各種移動終端播放器增生和變異,影像廣泛滲透進日常生活,甚至“影像之外,別無他物”[11]。在這個背景下,電影理論忽視了如下這個重大事實:電影的定義正不斷被影像時代的美學處境不斷修正,傳統理論所定義的“電影”之邊界已經消失,“影片”成為影像時代的“古典樣式”,在日益複雜的影像生態面前,電影漸漸流失其作為“Cinéma”的內在規定性。德勒茲雖然用“影像”切入電影理論,為運動影像的變化提供了更多闡釋可能,但在哲學與電影理論之間,缺乏協調電影之“易變性”(mutabilité)和“多義性”(polysémie)的美學環節,導致電影理論哲學語境中漸漸僵化而失去了彈性。
這就是朗西埃的電影美學出現時所面對的問題。2001年,朗西埃出版了《電影寓言》(La Fable cinématographique),2004年1月,該書獲得意大利Maurizio Grande批評獎,朗西埃發表了演講《電影的距離》[12](Les Écarts du cinéma),這成為2011年他第二部電影著作的核心內容。這或許會成為新的電影理論事件,讓電影理論走出“困局”和“鄉愁”,進入一個新的時期。鑒於國內學界對朗西埃的評介並不充分,本文先簡要介紹一下他的思想經歷。
二、朗西埃其人其作
雅克·朗西埃1940年生於阿爾及爾,巴黎第八大學榮譽哲學教授,法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他與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艾蒂安·巴里巴爾(Étienne Balibar)等思想家一樣,曾師從阿爾都塞。1960年代初,朗西埃加入了阿爾都塞在巴黎高師的研修班,並參與撰寫《閱讀<資本論>》(Lire le Capital)。“五月風暴”之後,他開始反思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理論,出版了《阿爾都塞講稿》(La Leçon d’Althusser, 1974)。1975年到1981年,朗西埃與喬安·伯萊爾(Joan Borell)、阿萊特·法齊(Arlette Farge)、熱內維芙·弗萊絲(Geneviève Fraisse)等人創建了哲學雜誌《邏輯反叛》(Révoltes logiques),主要反思傳統社會的再現問題,同時準備他的博士論文《無產者之夜》(La Nuit des prolétaires:Archives du rêve ouvrier, 1981)。在對早期工人運動和十九世紀的烏托邦思想的研究中,他把十八世紀末工人知識分子路易·加布里埃爾·古尼(Louis Gabriel Gauny)的文獻整理結集出版,從而分析了工人知識分子的話語形式。
1980年末到1990年代初,朗西埃像許多新左翼思想家一樣轉向政治哲學。他對十九世紀教育家尤瑟夫·雅克托(Joseph Jacotot)的生平和思想進行了研究,寫了《無知的教師》(Le Maître ignorant, 1987),提出“智識平等”[13](l’égalité des intelligences)和“智識解放”(émancipation intellectuelle)等觀念。1990年的《政治的邊界》(Aux Bords du politique, 1990)是朗西埃政治哲學的“宣言式”作品。他從“政治終結論”出發,重新界定“政治”的意涵和主題,認為傳統“政治”定義已隨民主和革命的形勢變化而完成了使命,必須返回“政治”概念的源頭重新界定“政治的邊界”。他提出“政治”有“陰性的政治”和“陽性的政治”[14]兩種含義,這是現代政治思想中存在固有悖論的原因,也是政治觀念沖突的核心問題。1995年,他在《異議:政治與哲學》(La Mésentente: Politique et philosophie)中提出,政治真正的起點不是“共識”(consensus),而是“異議”(mésentente),直接針對新自由主義基於“共識”的民主政治觀念。朗西埃認為,“異議”並非“意見或利益之間的沖突”,而是“感性與其自身距離的呈現”[15]。2005年,他的《民主之恨》(La Haine de la démocratie)更直接參與對當下政治問題的討論,在美國和歐洲產生了強烈反響。(2012年發表於《文藝研究》第五期 )
[10] 克里斯蒂安·麥茨,《想象的能指》,王誌敏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第13-14頁。
[11] 這是雅克·朗西埃在《影像的命運》的開篇提出的判斷,即影像無所不在,而如果“影像之外,別無他物”,則影像就失去了意義,這恰恰是影像的危機。參見Jacques Rancière, Le Destin des images, Paris: La Frabrique édition, 2003, p.9.
[12] 本書標題中的法語“Écarts”的原意為“偏差”、“差距”、“間距”,以及“躲閃”、“避讓”等含義,筆者綜合該詞在朗西埃語境中的各種含義,選擇了“距離”這個容易理解的譯法,特此說明。
[13] “Intelligence”在不同的語境中也可翻譯為“心智”、“理智”、“智能”、“智力”等,筆者此處根據朗西埃討論此問題的上下文翻譯為“智識”。
[14] 法語中“政治”(politique)一詞含有陰性和陽性兩個定義,通常來講,陰性的政治(la politique)指具體的政務,包括政治活動、政治手段和政治技術,是政治實踐的總稱,而陽性的政治(le Politique)的用法不多見,指包含國家和社會意涵的政治總體。朗西埃認為,“陽性的政治”包含兩個相反的異質過程:一個是“管治”過程,即治安(la police),一個是“解放”過程,即政務(la politique)。對“政治”一詞在西方政治哲學背景中的含義問題,可參考藍江的《政治性與政治:後原教旨主義的政治視野》,《江蘇社會科學》,2011年1月。
[15] Jacques Rancière, La Mésentente, Paris: Éditions Galilée, 1995, p.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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