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唐人如何描寫金山寺的“難寫之景”(上)

宋人梅堯臣云:“詩家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見歐陽修《六一詩話》)什麽樣的景物算是“難寫之景”呢?對於唐人而言,潤州的金山寺多半名列其中。

金山是長江中流的一座小山,因四面環水,就像鮑照筆下的瓜步山一樣,“因迥為高,據絕作雄,而淩清瞰遠,擅奇含秀,是亦居勢使之然也。”(《瓜步山揭文》)東晉明帝時建寺於山,初名“澤心寺”,名符其實。如此山水形勝的一座名剎,當然會受到爭新出奇的詩人的青睞,於是歷代詩人吟詠不絕。

本文試以唐人題詠金山寺的幾首五言律詩為例,來看看詩人是如何處理此類題材的。

我們先排除許棠的一首:“四面波濤匝,中樓日月鄰。上窮如出世,下瞷忽驚神。剎礙長空鳥,船通外國人。房房皆疊石,風掃永無塵。”就寫景而言,此詩有兩個缺點,一是描寫抽象,二是誇張過度,故全篇不見精彩。也許許棠在寫出詠洞庭君山的名句“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過洞庭湖》)時耗盡精力,來到金山時已經江郎才盡。

其餘三首皆曾受到後人贊譽,一是中唐詩人張祜的《題潤州金山寺》

“一宿金山寺,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

二是晚唐詩人孫魴的《題金山寺》

“萬古波心寺,金山名目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塵。過櫓妨僧定,驚濤濺佛身。誰言張處士,題後更無人?”

三是南唐詩人韓垂的《題金山》:“靈山一峰秀,岌然殊眾山。盤根大江底,插影溪云間。雷霆常間作,風雨時往還。象外懸清影,千載長躋攀。”

有趣的是,後人評論後面二首時常常把它們與張祜詩進行比較,也即將張詩視為評價之標準。先看第二首。馬令《南唐書·孫魴傳》載:“金山寺題詠,眾因稱道唐張祜有‘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云之句,欲和,眾皆擱筆。魴復吟云:‘山載江心寺,魚龍是四鄰。樓臺懸倒影,鐘磬隔囂塵。過櫓妨僧定,驚濤濺佛身。誰言題詠處,流響更無人?時人號為絕唱。”可見孫魴寫詩的主觀意圖就是與張祜爭勝,無論是孫詩的何種文本,其尾聯都流露出顧盼自雄之意。

張、孫二詩高下如何?宋人計有功云:“潤州金山寺,張祜、孫魴留詩,為第一篇。”(《唐詩紀事》)元人辛文房則評孫詩云:“當時謂騷情風韻,不減張祜云。”(《唐才子傳》)可見二詩皆受後人推重,甚至認為難分甲乙。

但也有人認為孫詩稍遜一籌,宋人胡仔指出:“祜詩全篇皆好,魴詩不及之,有疵病。如‘驚濤濺佛身之句,則金山寺何其低而且小哉!‘誰言張處士,題後更無人,仍自矜衒如此,尤可嗤也。”(《苕溪漁隱叢話》)

再看第三首,明人楊慎云:“此唐人韓垂《題金山寺詩》也,當為第一。張祜詩雖佳,而結句‘終日醉醺醺,已入張打油、胡釘鉸矣。”(《升庵詩話》)真乃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筆者則認為後二首皆有疵病,惟張祜詩堪稱名篇。孫詩的兩種文本中,只有頸聯完全相同,它也確是詩中最為精警之聯。胡仔說其缺點是將金山寫得太低太小,若是一般的詠山詩,則此話有幾分道理。雖說金山的實際高度不過十餘丈,方圓也不過里許,但詩人詠山,當然允許誇張,因為詩歌不同於地理學家的測繪報告,若是實寫其高度、面積,則有何意味?但是考慮到金山的實況,則可看出此聯之佳正是寫出了金山位處長江中流的特點,故過往船隻的櫓聲妨礙僧人入定,江濤濺起的浪花則打濕了寺中佛像。也就是孫魴的意圖並非形容金山之高且大,我們又何必從這個角度來批評他?孫詩的真正缺點是其餘三聯皆較平鈍,故全篇難稱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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