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榕樹本來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樹下,急急把身子聳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樹幹上。平時她蹲在上頭,底下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面都看不見。那時她只顧躲死,並沒計較往後怎樣過。蹲在那里有一刻鐘左右,忽然聽見父親叫她,他自然不曉得麟趾在樹上。她也不答應,越發蹲伏著,容那濃綠的密葉把她掩藏起來。不久她又聽見父親的腳步像開了後門出去的樣子。她正在想著,忽然從廚房起了火。廚房離那榕樹很遠,所以人們在那里拆房子救火的時候,她也沒下來。天已經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樹上蹲了幾點鐘,倒也不理會。可是樹上不曉得歇著什麽鳥,不久就叫一聲,把她全身的毛髮都嚇豎了。

身體本來有點冷,加上夜風帶那種可怕的鳥聲送到她耳邊,就不由得直打哆嗦。她不能再藏在樹上,決意下來看看。然而怎麽也起不來,從腿以下,簡直麻痹得像長在樹上一樣。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面哆嗦著下了樹,摸到園門,原來她的臥房就靠近園門。那一下午的火,只燒了廚房,她母親的臥房、大廳和書房,至於前頭的轎廳和後面她的臥房連著下房都還照舊。她從園門閃入她的臥房,正要上床睡覺時候,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心疑是鬼,趕緊把房門關起來。從窗戶看見兩個人拿著牛眼燈由轎廳那邊到她這里來,心里越發害怕。好在屋里沒燈,趁著外頭的燈光還沒有射進來,她便蹲在門後。那兩人一面說著,出了園門,她才放心。原來他們是那條街的更夫,因為她家沒人,街坊叫他們來守夜。他們到後園,大概是去看看後園通小街那道門關沒關吧。不一會他們進來,又把園門關上。


聽他們的腳音,知道旁邊那間下房,他們也進去看過,正想爬到床後去,他們已來推她的門,於是不敢動彈,還是蹲在門後。門推不開,他們從窗戶用燈照了一下。她在門後聽見其中一個人說:“這間是鎖著的,里頭倒沒有什麽。”他們並不一定要進她的房間,那時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曉得為什麽緣故,當時只不願意他們知道她在里頭。等他們走遠了,才起來,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只想著天明時待怎辦。她決定要離開她的家,因為全家的人都死了,若還住在家里,有誰來養活她呢?雖然仿佛聽見她父親開了後園門出去,但以後他回來沒有,她又不理會,她想他一定是自殺了。前天晚上,當她父親問過她的話,上了衙門以後,她私下問過母親:“若是大家都死了,將來要在什麽地方相見呢?”她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孩子,若都是好人,我們就會在神仙的地方相見,我們都要成仙哪。”常聽見她母親說城外有個什麽山,山名她可忘記了,那里常有神仙出來度人。她想著不如去找神仙吧,找到神仙就能與她一家人相見了。她想著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膽立時健壯起來,自己一人在黑屋里也不害怕,但盼著天快亮,她好進行。

雞已啼過好幾次,星星也次第地隱沒了。初醒的雲漸漸現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魚鱗擺在天上。於是她輕輕地開了房門,出到院子來,她想就這樣走麽,不,最少也得帶一兩件衣服。於是回到屋里,打開箱子,拿出幾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個小包,再出房門。藏錢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帶在身邊,只因那里的房頂已經拆掉了,冒著險進去,雖然沒有妨礙,不過那兩人還在轎廳睡著,萬一醒來,又免不了有麻煩,再者,設使遇見神仙,也用不著錢。她本要到火場里去,又怕看見父母和二位哥哥的屍體,只遠遠地望著,作為拜別的意思。


她的眼淚直流,又不敢放聲哭;回過身去,輕輕開了園門,再反扣著。經過馬圈,她看見那馬躺在槽邊,槽里和地上的血已經凝結,顏色也變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淚。因為她很喜歡它,每常騎它到箭道去玩。那時天已大亮了,正在低著頭看那死馬的時候,眼光忽然觸到一樣東西,使她心傷和膽戰起來。進前兩步從馬槽下撿起她父親的一節小指頭,她認得是父親左手的小指頭。因為他只留這個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長,她每喜歡摸著它玩。當時她也不顧什麽,趕緊取出一條手帕,緊緊把她父親的小指頭裹起來,揣在懷里。她開了後園的街門,也一樣地反扣著。夾著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門大街放步。幸虧一路上沒人注意她,故得優遊地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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