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要把他的怒氣移轉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著話流,說:

“知就要行,還預備什麼?”

“很好聽!”他用筷子指著妻子說,“為什麼要預備?說來倒很平常。凡事不預備而行的,雖得暫時成功,終要歸於失敗。縱使你一個人在這世界內能實行你的主張,你的力量還是有限,終不能敵過以非為是的群眾。所以你第一步的預備,便是號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這樣回答。


丈夫這才把筷子收回來,很高興地繼續地說:“你以為實行和預備是兩樣事麽?現在的行,就是預備將來。好,我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比喻。比如有所果園,只有你知道裏頭有一種果子,吃了於人有益。你若需要,當然可以進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願自己享受,要勸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們因為風俗習慣迷信種種關係,不但不敢吃,並且不許人吃。

因為他們以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會多災多難,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罰,在這情形之下,你要怎辦?大家都不明白,你一進去,他們便不容你分說,重重地刑罰你,那時你還能不能享受裏頭的果子?同時他們會說,恐怕以後還有人進來偷果子,不如把這園門封鎖了吧。這一封鎖,所有的美果都在裏頭腐爛了。所以一個救護時世的人,在智慧方面當走在人們的前頭;在行為方面,當為人們預備道路。這並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數人都預備好,然后和他們同行。一幅完美的錦,並不是千緯一經所能成,也不能於一秒時間所能織就的。用這個就可以比方人間一切的造作,你要預備得有條有理,還要用相當的勞力,費相當的時間。你對於織造新社會的錦不要貪快,還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間一切事物好像趨於一種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創造使人民康樂的因,並不期望他能親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個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強別人去知去信去行,這便是獨裁獨斷,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說越離題,把方才為加薪問題生氣的事情完全消滅了。伶俐的妻子用別的話來阻止他再往下說。她拿起他的飯碗說:“好哥哥,你只顧說話,飯已涼到吃不得了!待我給你換些熱的來吧。”

孩子早已吃飽了,只是不敢離座。夢鹿所說的他不懂,也沒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夢鹿說:“方才黃先生來找你呢。”

“是麽,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沒說中國話,問問嬸嬸便知道。”

妻子端過一碗熱飯來,隨對孩子說:

“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會,也許你叔叔要領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煙地跑了。

“方才黃先生來過麽?”

“是的,他要請你到黨部去幫忙。我已經告訴他說,恐怕你沒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歡跟市黨部的人往來,所以這樣說。”妻子這樣回答。

“我並不是不喜歡同他們來往,不過他們老說要做這事,要做那事,到頭來一點也不辦。我早告訴他們,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當小學教員,別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顧了。”

“我也是這樣說,你現在已是過勞了,再加上幾點鐘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隨即要求我去,我說等你回來,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點頭說:“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幫幫忙,也未嘗不可。”

“那麽,我就允許他了,下午你還和延禧出城去麽?”

“不,今晚上還得到學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會又到學校去了。

黃昏已到,站在樓頭總不見燦爛的晚霞,只見凹凸而濃黑的雲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樓上整理書報,程媽進來,報道:“卓先生在客廳等候著。”她隨著下來。卓先生本坐在一張矮椅上,一看門鈕動時,趕緊搶前幾步,與她拉手。

志能說:“裴立,我告訴你好幾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後別再來找我。”

“你時時都是這樣說,只不過要想恐嚇我罷了。我是鐘鼓樓的家雀,這樣的聲音,已經聽慣了。”

他們並肩坐在一張貴妃榻上。裴立問道:“他呢?”

“到學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們可以出去歡樂一會。你知道我們在不久要來一個大暴動麽?我們所做的事,說不定過兩三天后還有沒有性命,且不管它,快樂一會是一會。快穿衣服去,我們就走。”

“裴立,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幾次了。我們從前為社會為個人的計劃,我想都是很笨,很沒理由,還是打消了吧。”

“呀,你又來哄我!”

“不,我並不哄你,我將盡我這生愛敬你,同時我要懺悔從前對於他一切的誤解,以致做出許多對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紅,珠淚像要滴出來。

卓先生失驚道:“然則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訴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個妻子應當對她的丈夫說的麽?如能避免掉,我永遠不對他提及。”她哭起來了。她接著說:“把從前的事忘記了吧,我已定志不離開他。當然,我只理會他於生活上有許多怪癖,沒理會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覺得他很討厭。現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過得好好地,捨不得與他分離了。”

在卓先生心里,這是出於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麽伶俐的志能,會愛上一個半瘋的男子!她一會說他的性情好,一會說他的學問好,一會又說他的道德好,時時把夢鹿贊得和聖人一樣,他想其實聖人就是瘋子。學問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幾個書呆子學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於道德,他以為更沒有什麽準則,壞事情有時從好道德的人幹出來。他又信人倫中所謂夫婦的道德,更沒憑據。一個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愛,他若去同別的女人來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個壞人,因此便覺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壞事。男子對於女人也是如此,他沈默著,雙眼盯在婦人臉上,又像要發出大議論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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