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天起，我敢斷定南臺灣已正式進入了美麗的晴季，氣溫是一道不可跨越的界限，也是一個不可侵的分域，雨季就此結束了，最多這幾天裏再下一小陣告別式的小雨，雨季就杳然的過去了。該怎樣來過我這美麗的半年日子呢？我知道此後在屋內的時間會少了，在屋外的時間會多了，外邊的吸引力將隨著秋深而越發加強，書本的吸引力將一日日越來越抵敵不住，白晝看書的時間將會越來越少，直到完全移入夜晚，而侵入深夜的時間中去。

　　今天忽渴念起昭明文選，當然不是為了其前面那無聊的都城賦，也不是為了其中無聊的政治文字。除開這兩部分，整部文選差不多全是令人懷念的；當然也有幾個作者的作品令人覺著無味的，如顏延年庸俗，陸機無才。文選和四書在過去是漢籍中最被愛讀的兩部書，再沒有第三部書可與比擬。今日這兩部書都被冷落了，其他漢籍更是淒涼。這是時代的墮落，不是書本的內蘊腐朽了。一個書香門第的子弟，既已降為行商居賈，或竟淪為市井流人，又焉知道德為何物？文章有何價？自產業革命以來，世界人類正像書香家族的沒落，到了二十世紀的此時，子弟們胸中再無點墨，大概當二十世紀結束時，人類的精神也泯滅無存了。人類精神，豈不是由透澈的智慧、超越不已的理想、卓犖的道德信念、純潔溫熱的感情所構成的嗎？自二十世紀後半期以後，人類再沒有這些可貴的內涵。梭羅（H.Thoreau）早說過：我們有許多哲學教授，卻沒有哲學家。到了二十世紀後半期，已經沒有了哲學和文學（包括音樂和藝術）。哲學是什麼？哲學是智慧之學，用以闡發人性中的善、世界中的神聖。文學用以發掘世界中的美，人性中超越不已的理想、感情中晶瑩透亮的純潔。自產業革命以來，因著精神的喪失，產生了非哲學的哲學，非文學的文學，時至今日，從事哲學者再不知哲學為何物，從事文學者再不知文學為何物。所得結果，是產生了反哲學的哲學、反文學的文學，根本不能再稱之為哲學為文學了。這種可悲的墮落，使人類大大降格，兩部書的被冷落，是全現象中的一小現象罷了。

　　除開賦和政治文字，文選教人愛它的質樸與拙工。唐以後詩文俱臻成熟，再嗅不到質樸味與拙工味。文選的可愛宛如孩童，全在其天真與稚氣。唐宋文學的吸引人，則在其如絕世佳人，無瑕疵的完美。每讀李杜詩、蘇柳詞，無不為之傾倒，至不敢妄想握筆；即如相傳是白居易所作的花非花，雖是短詩小詞，其玲瓏透澈的完美，真教人銷魂；再如後來元時馬致遠的天淨沙，仍是瓌玉一般，直教人封筆。我號稱詩人而無詩作，只為好詩已被古人寫盡，如今撿破爛，不徒污穢？

　　出生在有這麼多好書的後世，而不曉得讀書，真是枉費了此生。後世人出生的意義，一半怕只在於讀這些好書本，聽那些入人心靈的古典曲與浪漫曲。跟詩文一樣，音樂與藝術早為本世紀以前的人寫盡了，後人正落得不勞而享，真真是好命！但是今時還有孜孜矻矻，埋頭創作的人，正不知他們還能創出什麼？他們真是有福不曉得享啊！青鳥原本在家裏，還往何處尋呢？若把文藝比為各種玉礦，多數礦脈早已發盡，製為成品，除非有意給人世在諸多光彩之上再添幾許光彩，想發盡世界的輝光，莫使有一絲遺彩埋沒，除非是因了這樣的願力。但是這得有機遇，也得有尋礦的神覺纔行。在二十世紀的這個後半期，就是最有心的人，怕也不會有太多的收穫了；大多數的探礦者，怕只有空手而歸了。想起那時代，人人入寶山，莫不盈袖滿握而歸，真真令人目炫神奮啊！可是現時我們所得的，比任何時代的最大探礦者都多，我們把一切世代的所得全都集攏在家裏，我們生活在全時代的精華裏，我們優遊偃息在一切時代之中，而不是只寄身在一個時代的啊！我們應感到滿足與溢份，誰還會有遺憾呢？即使一生一世沒能寫出一首詩，卻讀了千首萬首的好詩，實在太滿足了！

　　午後佇立簷下，忽聞桂花香隨微風飄來，近前去看，見花芽疏落，花蕊間放，盼望已久的花信果然隨著季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