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讀方半，天色已經大明，聽見老楊桃樹上傳出低迷的暈鳴，像日月的光暈一般的一種聲暈，那是小斑鳩。「你這小東西，今早可晏起啊！」我的心上不由的又流出一派愛意。

　　每想到某些人，想讀書而沒有時間，我就難過，我想這應算是人世上最不如意事之一；我自己就曾經過來著，那種無可奈何的心情，真真無法兒比況。見不著親人、見不著愛人、見不著知友，見不著書本，這是人間世四樣縈情牽懷得最緊切的無可奈何事。親人、愛人、知友、書本，書本早成了我們在人世上四種親密關係「人」之一。就不得親近書本而言，最不幸的應算著著作家了。著作家在努力寫書，因而不能有適意看書的時間，自己正企圖寫書給人看，卻不得不犧牲了看書的時間，真是一種矛盾的命運啊！想到有一天，我或許真的為了某種什麼原由，案桌邊堆起大疊稿紙，發憤寫書了，一定會極端懷念現時的生活。現時除了極少數農忙的日子，時間是任由我裁用的，我愛什麼時候看書，看那一本書，是絕對如意的。大概地說，約莫早雞啼的前後，我差不多就坐在案桌前在看書了。一盞罩著玻璃球、戴著反光帽的油燈，照出黃紅色的柔光，儘夠照亮書面，我的眼瞼裏因吸滿這燈光，對於西窗外晨色的初透很難覺察，除非特意湊到窗櫺邊看，差不多要等到天色大明纔覺得著。十天裏，總有七、八天，要直等過日出之後，我纔肯闔了書，走出房門。一醒來，我的心靈就要讀個整天飽。當然白天裏，我還是繼續看書，夜裏還要看；幾乎可以說，整天我都在看書，真是如意之至！叫我一天不看書，我就覺得好像一天不進食一樣。在過去不幸生活的日子裏，有一大段時間，我受過這樣的長期飢餓，真不曉得當時是怎樣忍受過來的？今日，我能夠絕對如意地看書，且在這仲秋的早晨，我的好芳鄰剛剛醒來，正從窗外樹上發出牠那惺忪的暈鳴，這豈止是如意，簡直是享福了！而這，只在我下了斷然的抉擇之後便得到了，說來我是幸運的；若是我斷然下了抉擇而得不到呢？那真是不堪想像的了。杜甫為了茅屋被秋風掀了頂，吟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我想在今日天下寒士所急的第一要務，恐怕不是廣廈千萬間，而是能夠獲得自我，日日如意地親近心愛的書，寄身於田園與自然了。當然，在獲得這一切之後，再有間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屋子住，是最好不過。臺灣的颱暴，究竟非一般秋風可比；我住這幢瓦屋，年年颱季，為了幾本心愛的書，不免提心吊膽。但是為了瓦上的雨聲，縱令我有財力另築一幢鋼筋水泥屋以藏愛書，沒有颱警的日子裏，我還是喜愛住我的老屋。

　　中午又聽見小斑鳩在老楊桃樹上暈鳴。「你這小東西，真真愛這個家啊！」

　　有一段日子沒有好好兒清理屋內外了，將整個下午用來打掃。不是播種或收成的日子，很少有落塵。四周圍都是草和莊稼，連牛車路也只有車轍和牛蹄踐徑纔見土面，而且又輾得實、踏得堅，幾乎是不揚塵的。到了播種或收成的日子，做為一個獨居的漢子，纔真正體味到獨居的唯一壞處。田地犁開了，塵土隨風四揚，真要保持一家窗明几淨，每天非得花上兩個鐘頭的擦拭工夫則不克如願。一天花兩個鐘頭在這樣的瑣事上？再女性化的男人都做不到，何況是男兒本色？逢著這樣的節氣，我就感到實際的艱難。見著桌面牀面塵封，委實十分難過；要動手嘛，又不能只洗了臉面，不洗頷頸──像城市的婦女敷粉只敷到頦沿，自耳沿而後，頦沿而下，整個頷頸截然坦然露著本色；若只拭淨桌面牀面，留著窗框窗櫺大小櫥面不拭，這不正像城市女人嗎？要勉強全拭，天天費掉這許多寶貴的時光，豈不令人痛惜？因此我歸隱之後，就把家具盡量送給了族親中需用的人，只留著萬不可免的幾件，只這幾件便負荷不起了。我盼望苛減到「虛室生白」的境地，可是那是無懷氏和葛天氏時代的事兒，只可意想，不可實致了。好在落塵的日子並不長，總計一年裏不超過三個月；其餘九個月，可以說幾乎是沒有落塵的，族親南面的田地和糖廠在路北的蔗田，落塵已遠得不能及我。

　　打掃時，擦拭那僅有的一點兒落塵──這些落塵百分之百是我自己日日走動累積起來的，我只輕輕的一抹，書櫥面便即時放出新髹漆一般的光澤來。回頭看見窗外庭連田的草，綠油油的，它們正在根下替這大片田園釀造肥沃的新土壤，卻沒讓老土壤逸失一丁點兒；即使在旱季中，它們枯黃了，它們的根還是牢牢的將土壤整把抓住，死了依然不放鬆它們的天職，不放棄它們對人間的愛。我該怎樣來感謝這大片大片的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