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在一份日報附屬的月刊工作，報館的製作部在樓下，我們到樓下拼版。那兒幾個十來歲的孩子，是專門負責拼版的。我們把版樣、字稿的菲林和照片交給他們，由他們拼好。

其中幾個年紀比較大的，是熟手，他們負責拼版，其他的就圍在旁邊看。看了幾期以後，新鮮感消失，也就沒有甚麼好奇了。只有一個最年輕的，還站在旁邊，負責鎅一些「瓦士通」、貼一些紅膠紙，或是遞這遞那。他叫做阿文，長得白皙瘦小，所以其他孩子把他喚作「大姐仔」，他也像女孩子般，不大說話，只是站在一旁，專心看著。

熟手的孩子做了幾期，就懶散起來了。有時請他們調好貼錯的照片，就賭氣地把「瓦士通」揮得霍霍有聲；說橫題貼錯了直題，就「啪」的一聲把鎅刀拍到玻璃枱上，自顧自走開。逐漸他們有時人影也不見了。阿文告訴我們說：黃先生說我們的月刊虧本，叫他們不要做。黃先生是這部門的主管，不知怎的對我們的刊物存著成見。有時在貼版的時候，他也走來把熟手的幾個孩子支使開。我們只好自己兼負責拼版，到了這時候，也只有阿文見義勇為，幫我們忙。

阿文不是熟手，他跟我們一樣，從頭學起。字稿貼反了，又由頭再貼；套色的紅膠紙貼錯了版，拆了再來。他那麼年輕，那麼願意學習，做事又不計較，有他在我們身旁，真是一個安慰。他還不是一個「熟手」，也幸而他不是一個「熟手」吧。

到了這時候，其他熟手的孩子，在黃先生的唆擺之下，開始在我們旁邊冷嘲熱諷，說我們自己拼版，搶了他們的工作來做。有一兩個熟手，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口沫橫飛地說著昨日賭狗的成績，有時又搖晃雙腳，好像跳舞的樣子，口裏唱著：「人生如賭博，輸光唔使興……」「做老千好過做皇帝」。他們倚在那邊的玻璃桌旁，把手裏的鎅刀啪啪作響地拍在桌面上，空閒而無聊，嘲笑我們的工作。

阿文有時也抬頭看他們一眼，不解地看著他們，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把貼在玻璃桌面的透明膠紙鎅成幾截，挑起來，貼到字稿的菲林後面去。其他孩子會嘲笑我們月刊虧本，嘲笑它的圖文；阿文卻除了拼版以外，對裏面的東西也感興趣。遇見不懂的字，他會問人，對一些內文，他也提出來說。談起來，他又會說起在報上看到的文字。他還想知道更多東西。他隔著一層膠片，好奇地觸摸那一片文字，若有所思。

然後過了一段日子，阿文逐漸沉默起來，神色間隱隱然有點甚麼。後來從零碎的說話中，我們才曉得，報館付給為我們刊物拼版的加班費，都給黃先生中飽了，阿文一角錢也沒有。其他孩子為別的刊物工作，有了錢，曉得阿文的情況，告訴他，又挖苦他。阿文以前是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心裏就開始感到不公平，微笑的嘴巴漸漸彎起來了。人愈來愈沉默，有時悻悻然揮動一塊膠片，把鎅刀啪一聲拍到枱面去。甚至不大跟我們說話了。

我們知道以後，替他不值，心裏也生氣，但這時，距離月刊結束的日子也不遠了。餘下一兩期的混亂狀態中，我們有時找不到阿文，有時見他混在其他孩子堆中，彷彿要跟其他人一樣。他也好像避開我們，大家沒有機會談話了。最後一個印象是：當我匆忙地趕往影版房追尋一張失去的圖片時，見到偷偷圍在後面一角賭撲克的一群孩子中，有一張微帶蒼白的臉孔，好像是阿文。但我不能肯定，我忙著千萬樣的事，沒有機會再回去，看個清楚。事後空下來細想的時候，我就想那多半不是他，只不過我匆忙中覺得像吧了。後來沒多久我們的月刊就結束了。這幾年來我一直沒機會碰見阿文，許多時都會想起，不曉得他現在怎樣了。（一九七七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