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心與物遊》不毀滅的背影(下)

樓房對面是個小戲臺,戲臺已改作過道,過道頂上還有個小閣樓,住了美籍教授溫特。閣樓梯子特別狹小曲折,上下都得一再翻轉身體,大個子簡直無希望上下。上面因陋就簡,書籍、畫片、收音機、話匣子,以及一些東南亞精巧工藝美術品,墻角梁柱凡可以擱東西處無不擱得滿滿的。屋頂窗外還特制個一尺寬五尺長木槽,種滿了中西不同的草花。房中還有只好事喜弄的小花貓,各處跳躍,客人來時,尤其歡喜和客人戲鬧。二丈見方的小閣樓,恰恰如一個中西文化美術動植物罐頭,不僅可發現一民族一區域熱情和夢想,痛苦或歡樂的式式樣樣,還可欣賞終日接受陽光生意盎然的花草,陶融於其中的一個老人,一隻小貓,佩弦先生住處一面和溫特教授小樓相對,另一面有兩個窗口,又恰當去唐家花園拜墓看花行人道的斜坡,窗外有一簇綠瑩瑩的樹木和一點芭蕉一點細葉紫幹竹子。有時還可看到斜坡邊欄幹磚柱上一盆雲南大雪山種華美杜鵑和白山茶,花開得十分茂盛,寂靜中微見淒涼,雨來時風起處一定能送到房中一點簌簌聲和淡淡清遠香味。 

那座戲樓,那個花園,在民初元恰是三十歲即開府西南,統領群雄,反對帝制,五省盟主唐繼堯將軍的私產。蔡松坡、梁任公,均曾下榻其中。迎賓招賢,舉觴稱壽,以及酒後歌餘,月下花前散步賦詩,東大陸主人的豪情勝概,歷史上動人情景,猶恍惚如在目前。然前後不過十餘年,主要建築即早已賃作美領事館辦公處,終日只聞打字機和無線電收音機聲音。戲樓正廳及兩廂,竟成為數十單身流亡教授暫時的棲身處,池子中一張長舊餐桌上放了幾份報,一個不美觀破花瓶,破爛蕭條恰像是一個舊戲院的後臺。戲臺閣樓還放下那麼一個“雞尾”式文化罐頭。 


花園中雖經常尚有一二十老花匠照料,把園中花木收拾得很好,花園中一所房子中,小主人間或還在擱有印緬總督、邊疆土司及當時權要所送的象牙銅玉祝壽禮物堆積客廳中,款待客人,舉行小規模酒筵舞會,有樂聲歌聲和行酒歡呼笑語聲從樓窗溢出,打破長年的寂靜。每逢雲南起義日,且照例開放墓園,供市民參觀拜謁。凡此都不免更使人感到“一切無常,一切也就是真正歷史”。這歷史,照例雖存在卻不曾保留下來,保留下來的倒常常是“不見馬家宅,今作奉誠園”詩人黍離的感慨!就在那麼一種情形下,《毀滅》與《背影》作者,站在住處窗口邊,沒有散文沒有詩,默默地過了六年。這種午睡剛醒或黃昏前後鑲嵌到綠瑩瑩窗口邊憔悴清瘦的影子,在同住七個老同事記憶中,一定終生不易消失。

在那個住處窗口邊,佩弦先生可能會想到傳道書所謂“一切虛空”。也可能體味到莊子名言:“大塊賦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因為從所知道的朋友說來,他實在太累了,體力到那個時候,即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佩弦先生本來還並未老,精神上近年來且表現得十分年輕。但是在公家職務上和家庭擔負上,始終勞而不逸,得不到一點應有的從容,就因勞而病死了。 

廣濟寺下院磚塔頂揚起的青煙,這兩天可能已經熄滅了。能毀滅的已完全毀滅。但是佩弦先生的人與文,卻必然活到許多人生命中,比雲南唐府那座用大理石砌就的大墳還堅實永久。(民國八月十九日西郊) 

本文發表於1948年8月28日《新路》周刊第1卷第16期,署名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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