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全局性不可靠,無法用上一節說的文本各部分對比沖突來判斷。 而必須靠接收者的認知決定其不可靠性。認知的標準,是文化訓練給“解釋社群”的一套價值規約。由此,我們可以把全局性不可靠分成幾種:
第一種:再現者非常人,而是小丑、瘋子、無知者,極端自私者,道德敗壞者,偏執狂之類,在意義能力與道德能力上,低於解釋社群可接受水準之下。其經典例子,是羅伯特·布朗寧(Robert Browning)的詩《我已逝的公爵夫人》(“My Last Duchess”):公爵在畫室中向使臣展示已逝公爵夫人的畫像,介紹了她的性格,但是用了各種例子顯示公爵夫人“隨便”的個性:“太容易感動,她看到什麽都喜歡”,她把“我賜予她的九百年的門第同任何人的贈品並列”,公爵討厭她所有的一切,認為她的行為有損貴族的身份,聲稱“自己絕不會屈尊去譴責這種輕浮舉止”。於是公爵下了命令:“她的一切微笑停止了”。從公爵的介紹中讀者構建了公爵夫人的形象,善良、熱情、充滿活力,讀者不同意公爵的偏執,這樣,隱含作者對敘述者的意義及價值分歧。
與勃朗寧的傲慢公爵正成對照,“天真”恰恰是可靠的標記。他們的不可靠性往往是局部的。典型例子是《赫克貝裏.芬歷險記》。例如《哈克貝里‘芬歷險記》,敘述基本上是可靠的,可靠的原因恰恰是這個流浪兒童的無知。此外,即使敘述者不兼人物,也就是說不現身,無性格可言,敘述也照樣可以不可靠,上面舉的卡夫卡諸作品,就是佳例。例如《塵埃落定》,敘述者是“傻瓜”,但是他對於重大事件,往往比正常人清醒。
與道德“差距”正相反,智力上與“社會認可”水準的差異,反而是敘述可靠的標記,作品用智力上成問題的人物作敘述者,往往就預先埋伏了這樣一個判斷:被“文明社會”玷汙的智力與道德敗壞共存,現代社會文明過熟,文化不夠者反而道德可靠。因此,半文盲流浪兒,鄉鎮理發匠(王蒙《悠悠寸草心》),妓女(老舍《月牙兒》),甚至動物(夏日漱石《我是貓》)都可以成為比較可靠的,即比較能體現隱含作者價值觀的敘述者。
第二種:信息不清,各部分用不同方式不可靠,但是找不到糾正點。這種局面,往往被稱為”羅生門格局“(Rashmon Structure)。此語源自黑澤明從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莽叢中》改編的電影。強盜、妻子、丈夫的鬼魂都卷入了關鍵的殺人事件,三個人的講述很不相同:在強盜的講述中,受辱後的女人要求兩個人必死一個,經過激戰,強盜殺死男人,女人逃走;在女人的懺悔中,她受辱後遭到丈夫的蔑視與憎惡,決意去死,但也要丈夫死,她殺了丈夫後,自己卻沒了勇氣自殺;在丈夫的鬼魂的講述中,受辱後的女人聽從強盜的花言巧語,要和他走,臨走時要求強盜將丈夫殺掉,強盜反將女人踢倒在地,並問丈夫如何處置,女人趁機逃掉,強盜也離去,傷心的丈夫自盡身亡。這樣的故事沒有糾正點,因為我們不知道哪一部分文本是可靠的。
李洱的小說《花腔》也是個好例。小說以三個當事人談主人公葛任(看來以瞿秋白為原型)。白醫生的敘述是不可靠的,他的受述者是將他俘虜的國民黨范將軍,他明白自己萬一言辭不當, 就會有性命之虞;文革中,勞改犯趙耀慶面對審查組,話語更顯得荒誕。范將軍的講述時間已是2000年,此時已搖身變成“著名法學家”,在火車上向記者講述與葛任之死:講述者冷漠而調侃,講述殺害葛任的殘酷歷史。讀者不會認同這三個敘述者,但是對不可靠的糾正點不在文本之中,而在認知對隱含作者的建構中。整部《花腔》都在向我們暗示:歷史的本來涵義之一就是說謊,就是耍花腔。整個文本沒有糾正點,但是讀者明白三個敘述者都在耍“花腔”扭曲歷史。
現代小說另一種常用的辦法是限制敘述者的視界,包括第三人稱敘述這的視野。由於這種方法可用於第三人稱敘述者,其應用就更為廣泛。卡夫卡的作品,如《變形記》、《審判》或《城堡》,敘述者對發生在主人公身上的各種事件沒有提出任何解釋性評論,似乎完全沒有能力解釋,無糾正點,使文本無法可靠。
第三種:文本中出現可靠部分,但是糾正無力。意識形態的傳達壓力,使1950-1980的中國當代文學“不應當”有不可靠敘述,但是許多被批判的作品,卻往往是因為敘述不可靠,當代文學中挨批判的小說,實際上都是不可靠部分過於生動吸引人,最後“糾正無力”,大面積局部不可靠轉變成全面不可靠。
1950年,開國第一年,《人民文學》第3期以“新年號”的特地刊出了蕭也牧短篇小說《我們夫婦之間》。一對夫妻,丈夫為知識分子出身,妻子貧農出身,在軍工廠當工人。到北京後,丈夫思想起了微妙變化,嫌妻子“土”,與新環境不協調。於是夫妻有了裂痕。“我發覺,她自從來北京以後,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邊,她的狹隘、保守、固執越來越明顯……”但是在相當長的篇幅裏,“我”對貧農妻子的“土氣”的觀察很生動,因此小說在相當部分中是“不可靠”的。最後,事實教育,使“我”認識到妻子是對的,自己則“依然還保留著一部分很濃厚的小資產階級的東西”。整部小說的價值觀是頌揚貧農,已經“糾正”前面“我”沒有覺悟時的不可靠敘述,所以文本是可靠的。
但是這篇小說的命運奇特:起先是廣受歡迎,聲譽鵲起;翌年6月,輿情突變,一躍而為文壇頭號批判對象。馮雪峰帶頭批判:“作者……是一個最壞的小資產階級分子!” 這原因,是局部不可靠延長的時間太長,糾正無力。作品整體歸納出來的隱含作者,顯然與敘述者的“最後立場”一致的,但是敘述“不可靠”部分過長,沒有得到令人信服的糾正,破壞了全文的可靠性。
另一個糾正無力的例子是方紀1957年引起大規模批判的小說《來訪者》。說故事的是一個拒絕思想改造的墮落知識分子康敏夫,追求一個女演員,其自述經過讓人“又激動又疲倦,像個不祥的夢。”。當年,此小說遭批判的原因是:“作者”同情墮落知識分子,這個“價值觀問題”屬於隱含作者,而不是作者。文本大部分的敘述者不可靠。故事的結局是康敏夫自願加入右派分子隊列去勞動改造,此“糾正”實在無力,更加深了文本之不可靠。
第三種有個變體:大半文本已經落入不可靠,最後的糾正來得過晚。魯彥的小說《菊英的出嫁》,描述了整個隆重出嫁的過程,最後才交待,這場婚禮實際上是 “冥婚”。小說的敘述者和隱指作者的價值觀相違背,敘述者對這個婚禮充滿了情感,一步步描寫的非常細膩,隱指作者的價值觀則反對這種裝模作樣的“冥婚”。克里斯蒂的(Agatha Christie)《羅傑殺人案》(The Murder of Roger Ackroyd)也是這種糾正過晚的典型。“我”羅傑是本地醫生,幫助波羅破案,但是最後“我”被發現正是謀殺犯。
另一種不可靠方式,是局部不可靠。此種不可靠並不一定會延展到整個文本,經常可以在整體可靠的敘述中,看到個別詞句,個別段落,文本個別部分表現出“局部不可靠”。這樣的話,再現者就會一會可靠(與隱含作者價值觀一致)一會不可靠(與隱含作者價值觀不一致),或這一部分的再現者可靠,對比出那一部分的再現者不可靠,從而造成文本各部分意義和價值的變化和對照。這種情況,實際上非常多見,由於有文本內對照,這種不可靠識別起來比較容易:可靠部分成為“糾正”不可靠部分的鑰匙。但是我們仔細分析下去,就可以看到,這種“不可靠之糾正”依然需要讀者的認知判斷。
尤其是在當代多媒介文本中,再現者要在被各種媒介裂開的文本中,謀求自始至終的一致性,變得很困難。局部不可靠是不可靠敘述變得很覆雜的原因,但是至今沒有讀到敘述學者討論局部不可靠這個問題。許多學者討論這個問題,明顯把局部性與全局性混為一談。
第一種局部不可靠,是評論不可靠。例如《紅樓夢》敘述者並非不可靠,小說的敘述者與隱指作者的價值觀一致,都與封建社會儒家主流意識形態沖突,都在尋求超脫世俗之途。但是這部小說有許多局部不可靠。一系列評論與隱含作者價值觀沖突。例如第二十九回:“原來寶玉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著重號是筆者加的)。
《紅樓夢》的隱含作者對寶玉黛玉的戀愛抱同情的態度,而《紅樓夢》敘述者卻不一定保持這個態度,他常用“反話”評論來取得一種平衡。如此評論,我們可以稱之為反諷式評論,它是評價性評論的一種亞型。一般的評價性評論是解釋意義與價值的手段,而反諷性評論就很明顯地暴露主體各成分之間的分歧,使主體的分化變成分裂。此種局部不可靠數量達到一定程度,敘述者就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靠。
《紅樓夢》的最早期評者就已經發現這個情況。戚蓼生在《石頭記序》說:“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註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瑯琊;寫黛玉之妒而興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戚蓼生已經看出《紅樓夢》的敘述經常是“所言非所指”:敘述者的話與小說價值取向 (也就是隱含作者)不一致。
局部不可靠在所謂“事實性”敘述中也會出現。在新聞與歷史這類文體中,不可靠文本不太常用,因為會導致隱含作者面目模糊。哪怕出現不可靠的部分,文本會盡快予以糾正。例如這樣一段報道:“針對網友質疑雲南紅河州政府大樓“奢華”,紅河州委宣傳部長表示,州委、政府等5棟建築加市民公園,總共才花4億多,比預算少花近12億元。”此段敘事不可靠的關鍵,是用了一個“才”字。下面的報道,就在這個字上做出符合隱指作者價值觀的糾正:“實話說,此種‘節儉說’並不離譜:在國內,政府大樓極盡奢侈,已是蔚然成風,算不上什麽新聞;而政府樓稍顯簡陋,便能引起輿論追捧。”。[20]這條新聞的局部不可靠,沒有破壞整體可靠性:就記者的表述來說,文本全篇敘述是可靠的。
第二種:文本各部分意義互相沖突,但是只要某個部分可靠,就能成為糾正點。這種不可靠的經典例子,是福克納的《喧囂與憤怒》,其四個部分,分別由四個敘述者敘述,頭上三部分都是缺乏責任能力的自殺者、白癡、極端自私者的自白。第四部分轉為第三人稱敘述,從一個黑人女仆的視角回憶並觀察事情的前前後後,語調平靜的文本,使我們明白黑人仆婦的觀察,比其他三人可靠程度大得多。而這種對比指明了隱含作者的意義和價值,與敘述者一致。
莫言小說《檀香刑》的“鳳頭”部分以媚娘、趙甲、小甲、錢丁四個敘述者的敘述構成,四個敘述者有著完全不同的敘述語調。前三者都不可靠,媚娘是農村婦女,知識不可靠;趙甲是變態的職業劊子手,道德不可靠;小甲腦子不好,智力不可靠。第四個敘述者錢丁是官老爺,相對客觀冷靜一些,比前三個敘述者可靠一些,最後這部分敘述成為糾正點。
第三種:最後得到強力糾正的不可靠。局部不可靠最後得到糾正,整個文本就依然是可靠的。敘述語調對比。成長小說,覺悟小說,上半段常有不可靠,成長後加以糾正。《月牙兒》描寫少女時的戀愛時,語句不可靠。第一人稱敘述者看透人世後,這些語句顯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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