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心與物遊》論徐志摩的詩 (3)

一種奢侈的想像,挖掘出心的深處的苦悶,一種恣縱的、熱情的、力的奔馳,作者的詩,最先與讀者的友誼,是成立於這樣篇章中的。這些詩並不完全說明到作者詩歌成就的高點,這類詩只顯示作者的一面,是青年的血,如何為百事所燃燒。不安定的靈魂,在尋覓中,追究中,失望中,如何起著嚇人的翻騰。愛情,道德,人生,各樣名詞以及屬於這名詞的虛偽與實質,為初入世的眼所見到,為初入世的靈魂所感觸,如何使作者激動。作者這類詩,只說明了一個現象,便是新的一切,使詩人如何驚訝憤怒的姿態。 

與這詩同類的還有一首《白旗》,那激動的熱情,瘋狂的叫號,略與前者不同。這里若以一個詩的最高目的,是“似溫柔悅耳的音節,優美繁麗的文字,作為真理的啟示與愛情的低訴”。作者這類詩,並不是完全無疵的好詩。另外有一個《無題》,則由苦悶、昏瞀,恢復了清明的理性,如暴風雨的過去,太空明朗的月色,蟲聲與水聲的合奏,以一種勇敢的說明,作為鞭策與鼓勵,使自己向那“最高峰”走去。這里“最高峰”,作者所指的意義,是應當從第二個集子找尋那說明的。凡是《志摩的濤》一集中,所表現作者的欲望焦躁,以及意識的恐怖、畏葸、苦痛,在作者次一集中,有說明那“跋涉的酬勞”自白存在。

 

在《志摩的詩》中另外一傾向上,如《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地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融,消融,消融—— 

融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這里是作者為愛所煎熬,略返凝靜,所作的低訴。柔軟的調子中交織著熱情,得到一種近於神奇的完美。 

使一個愛欲的幻想,容納到柔和輕盈的節奏中,寫成了這樣優美的詩,是同時一般詩人所沒有的。在同樣風格中,帶著一點兒虛弱,一點兒憂郁,一點病,有《在那山道旁》一詩。使作者的筆,轉入到一個純詩人的視覺觸覺所領會到的自然方面去,以一種豐富的想像,為一片光色,一朵野花,一株野草,付以詩人所予的生命,如《石虎胡同七號》,如《殘詩》,如《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皆顯示到作者性靈的光輝。細碎,反復,俞平伯在《西還》描寫景物作品中,所有因此成為阘茸的文字,在《志摩的詩》如上各篇中,卻缺少那阘茸處。正以排列組織的最高手段,瑣碎與反復,乃完全成為必須的旋律,也是作者這一類散文的詩歌。在《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一詩中,則作者的文字,簡直成為一條光明的小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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