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心與物遊》論徐志摩的詩 (4)

“星海里的光彩,大干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作者文字的光芒,正如在《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一詩中所說及。以洪流的生命,作無往不及的懸注,文字遊泳在星光里,永遠流動不息,與一切音籟的綜合,乃成為自然的音樂。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青天,白水,一聲佛號,一聲鐘,衝突與和諧,莊嚴與悲慘,作者是無不以一顆青春的心,去鑒賞、感受而加以微帶矜持的注意去說明的。 

作者以珠玉的散文,為愛欲,以及為基於愛欲啟示於詩人的火焰熱情,在以《翡冷翠的一夜》名篇的一詩中,寫得最好。作者在平時,是以所謂“善於寫作情詩”而為人所知的,從《翡冷翠的一夜》詩中看去,“熱情的貪婪”這名詞以之稱呼作者,並不為過甚其詞。《再休怪我臉沈》,在這詩中,便代表了作者整個的創作重心,同時,在這詩上,也可看到作者所長,是以愛欲為題,所有聯想,如何展開,如光明中的羽翅飛向一切人間。在這詩中以及《翡冷翠的一夜》其他篇章中,是一種熱情在恣肆中的喘息。是一種豪放的吶喊,為愛的喜悅而起的吶喊。是清歌,歌唱一切愛的完美。作者由於生活一面的完全,使熾熱的心,到另一時,失去了紛亂的機會,反回沈靜以後,便只能在那較沈靜生活中,為所經驗的人生,作若干素描。因此作者第二個集子中,有極多詩所描畫的卻只是愛情的一點感想。儼然一個自然詩人的感情,去對於所已習慣認識分明的愛,作誠虔的歌唱,是第二個集子中的特點。因為缺少使作者焦躁的種種,憂郁氣氛在作者第二個集子中也沒有了。

 

因此有人評這集子為“情欲的詩歌”,具“爛熟頹廢氣息”。然而作者使方向轉到愛情以外,如《西伯利亞》一詩,那種融合纖細與粗獷成一片錦繡的組織,仍然是極好的詩。又如《西伯利亞道中憶西湖秋雪庵蘆色作歌》,那種和諧,那種離去愛情的瑣碎與褻瀆,但孤獨的抑郁的抽出鄉情系戀的絲,從容的又復略近於女性的明朗抒情調子,美麗而莊嚴,是較之作者先一時期所提及《在那山道旁》一類詩有更多動人處的。 

在作者第二集子中,為人所愛讀,同時也為作者所深喜的,是一首名為《海韻》的長歌:

 

“女郎,單身的女郎, 

你為什麼留戀 

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里, 

有一個散髮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髮的女郎,

 

你為什麼仿徨 

在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聽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來和。”—— 

在星光下,在涼風里,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間有惡風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淩空舞, 

學一個海鷗沒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灘上, 

急旋著一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 

“聽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 

在潮聲里,在波光里, 

啊,一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聲?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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