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想了很久的歌子,卻總是一些陳詞在盤旋,終於覺得脫不了濫調,便索性睡去。又想一想來娣,覺得太胖,量一量自己的手腳,有些慚愧,於是慢慢數數兒,漸漸睡著。

一早起來,霧中提來涼水洗涮了,有些興奮,但不知可幹些什麽,就坐下來吸煙,一下瞥見來娣給的字典,隨手拿來翻了,慢慢覺得比小說還讀得,上課鐘響了,方才省轉來,急急忙忙地去上課。

學生們也剛坐好。禮畢之後,我在黑板前走了幾步,對學生們說:“大家聽好,我要徹底清理一下大家的功課。你們學了九年語文……”學生們叫起來:“哪裏來九年?八年!”我疑問了,學生們算給我小學只有五年,我才知道教育改革省去小學一年,就說:“好,就是八年。可你們現在的漢語本領,也就是小學五年級,也許還不如。這樣下去,再上八年,也是白搭,不如老老實實地返回來學,還有些用處。比如說字,王福那裏有統計,是三千多字,有這三千多字,按說足夠用了。可你們的文章,錯字不說,別字不說,寫都寫不清楚。若寫給別人看,就要寫清楚,否則還不如放個臭屁有效果。”學生們亂笑起來,我正色道:“笑什麽呢?你們自己害了自己。其實認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現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寫不好看沒關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筆一劃。第二——嗯,沒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聽清楚了沒有?”學生們可著嗓子吼:“聽清楚了!”我笑了,說:“有誌不在聲高。咱們規定下,今後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錯字,重寫五十遍。”學生們“歐”地哄起來。我說:“我知道。可你們想想,這是為你們好。念了八年書,出去都寫不成個字,臊不臊?你們這幾年沒有考試,糊裏糊塗。大道理我不講,你們都清楚。我是說,你們起碼要對得起你們自己,講別的沒用,既學了這麽長時間,總要抓到一兩樣,才算有本錢。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論,不管抄什麽,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寫些什麽呢?聽好,我每次出一個題目,這樣吧,也不出題目了。白搭,不如老老實實地返回來學,還有些用處。比如說字,王福那裏有統計,是三千多字,有這三千多字,按說足夠用了。可你們的文章,錯字不說,別字不說,寫都寫不清楚。若寫給別人看,就要寫清楚,否則還不如放個臭屁有效果。”學生們亂笑起來,我正色道:“笑什麽呢?你們自己害了自己。其實認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現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寫不好看沒關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筆一劃。第二——

嗯,沒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聽清楚了沒有?”學生們可著嗓子吼:“聽清楚了!”我笑了,

說:“有誌不在聲高。咱們規定下,今後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錯字,重寫五十遍。”學生們“歐”地哄起來。我說:“我知道。可你們想想,這是為你們好。念了八年書,出去都寫不成個字,臊不臊?你們這幾年沒有考試,糊裏糊塗。大道理我不講,你們都清楚。我是說,你們起碼要對得起你們自己,講別的沒用,既學了這麽長時間,總要抓到一兩樣,才算有本錢。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論,不管抄什麽,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寫些什麽呢?聽好,我每次出一個題目,這樣吧,也不出題目了。怎麽辦呢?你們自己寫,就寫一件事,隨便寫什麽,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這件事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寫出來。別給我寫些花樣,什麽‘紅旗飄揚,戰鼓震天”你們見過幾面紅旗?你們誰聽過打仗的鼓?分場那一只破鼓,哪裏會震天?把這些都給我去掉,沒用!清清楚楚地寫一件事,比如,寫上學,那你就寫:早上幾點起來,幹些什麽,怎麽走到學校來,路上見到些什麽——”學生們又有人叫起來:“以前的老師說那是流水賬!”我說:“流水賬就流水賬,能把流水賬寫清楚就不錯。別看你們上了九年,你們試試瞧。好,咱們現在就做起來。大家拿出紙筆來,寫一篇流水賬。就寫——就寫上學吧。”

學生們亂哄哄地說起來,紛紛在書包裏掏。我一氣說了許多,競有些冒汗,卻暢快許多,好像出了一口悶氣,學生們拿出紙筆,開始寫起來。不到一分鐘,就有人大叫:“老師,咋個寫呀?”我說:“就按我說的寫。”學生說:“寫不出來。”我說:“慢慢寫,不著急。”學生說:“我想不起我怎麽上學嘛。”我靠在門邊,掃看著各種姿勢的學生,說:“會想起來的。自己幹的事情,自己清楚。”

教室裏靜了許久,隔壁有女老師在教課,聲音尖尖地傳過來,很是激昂,有板有眼。我忽然覺得,愈是簡單的事,也許真的愈不容易做,於是走動著,慢慢看學生們寫。

王福忽然擡起頭來,我望望他,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將手裏的筆放下。我問:“王福,你寫好了?”王福點點頭。我邁到後面,取過王福的紙,見學生們都擡起頭看王福,就說:“都寫好了?”學生們又都急忙低下頭去寫。我慢慢看那紙上,一字一句寫道:

我家沒有表,我起來了,我穿起衣服,

我洗臉,我去夥房打飯,我吃了飯,洗了

碗,我拿了書包,我沒有表,我走了多久,

山有霧,我到學校,我坐下,上課。

我不覺笑起來,說:“好。”邁到前邊,將紙放在桌上。學生們都揚起頭看我。我問:“還有誰寫完了?”又有一個學生交了過來,我見上面寫道:

上學,走,到學校教室,我上學走。

我又說:“好。”學生們興奮起來,互相看看,各自寫下去。

學生們已漸漸交齊,說起話來,有些鬧。終於鐘敲起來。我說了下課,學生們卻並不出去,擁到前邊來問。我說:“出去玩,上課再說。”學生們仍不散去,互相議論著。王福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時時看我一眼,眼睛裏問著究竟。

鐘又敲了,學生們紛紛回到座位上,看著我。我拿起王福的作文,說:“王福寫得好。第一,沒有錯字,清楚。第二,有內容。我念念。”念完了,學生們笑起來。我說:“不要笑。‘我’是多了。講了一個‘我”人家明白了,就不必再有‘我’。事情還是寫了一些,而且看到有霧,別的同學就誰也沒有寫到霧。大體也明白,只是逗號太多,一逗到底。不過這是以後糾正的事。”我又拿了第二篇,念了,學生們又笑起來。我說:“可笑吧?念了八年書,寫一件事情,寫得像兔子尾巴。不過這篇起碼寫了一個‘走’字。我明白,他不是跑來的,也不是飛來的,更不是叫人背來的,而是走來的。就這樣,慢慢就會寫得多而且清楚,總比抄些東西好。”

王福很高興,眼白閃起來,抹一抹嘴。我一篇一篇念下去,大家笑個不停。終於又是下課,學生們一擁出去,我也慢慢出來。隔壁的女老師也出來了,見到我,問:“你念些什麽怪東西,笑了一節課?”我說:“笑笑好,省得將來耽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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