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重整馬華文學獨特性(3)

 

馬華文學獨特性確立了馬華文學史的動力,也設置了馬華文學史的困惑。這種困惑來自馬華文學獨特性本土文化根基的不穩定,以及無法擺脫也無法解決的現代性與中華性分裂的二難選擇。上世紀90年代由一篇多半紀實的小說《開庭審訊》引起的一系列論爭,只有在馬華文學獨特性話語視野內,才能夠深刻地理解它。

日本的一場學術會議,在當事人-敘事者那裏變成了“審訊”。危機出現了。“審訊”的尺度在於現代性的民族-國家文學假設,它對馬華文學獨特性的名實同時提出質疑。日本學者站在偏狹的現代民族-國家文學理念與狹隘的日本經驗上,提出的問題是,非國家語言的文學是否可以成為國家文學。而日本教授們的觀點是否定的。從學理上講,日本教授們的觀點幾乎不值一駁,但在想象中它卻帶來一場觀念災難。國家文學是個純粹的意識形態概念,它不僅假設國家霸權,而且在現代性理念中故意混淆國家與民族的區別。

異國的學術會議上的爭論可能在本國引起驚慌,本身已有文化霸權意味。值得註意的是,本土相應的檢討卻對準了舛谷銳在異域學術會議上虛弱的辯解。舛谷銳無力回答他那些同胞教授們的正面質疑,卻將辯護的可能性寄托在馬華文學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性上。(注意:諾貝爾文學獎未必就能確證經典與偉大,因為歷史上絕大多數時間絕大多數民族文學並不是靠諾貝爾文學獎獲得其偉大傳統的。)而黃錦樹在這個時機卻從背後給了可憐的國際友人致命的一刀——馬華文學經典缺席!

從“開庭審訊”到“經典缺席”,這場爭論的嚴重性或危機的本質在於,它動搖了馬華文學獨特性這一馬華文學的根命。如前所述,馬華文學獨特性首先寄托在本土文化認同上,後來寄托在國家政治認同上。而否定馬華文學屬於馬來西亞文學,等於從根本上否定了“馬華文學獨特性”的認同根基。馬華文學曾通過愛國主義文學獲得獨特性認同,現在它所認同的國家主體竟否定了它。噩夢出現了。

國家文學是根據作家的國籍確定的,民族文學是根據作品的語言確定的,這是兩個尺度。西方現代民族-國家理念中的民族國家同一化假設,為現代馬華文學的歸屬設置的陷阱,在馬來西亞社會最敏感處暴露出來。我們看到有人在現代性民族-國家文學理念下進一步提出用華人文學取代華文文學,由此獲得“國家文學”認同。將民族語言與民族文學割裂開來,華人用馬來語創作的文學,馬華文學獨特性還有可能存在嗎?馬華文學還有可能有必要存在嗎?

爭論從學理進入道德,義憤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些想從根本上否定馬華文學獨特性進而否定馬華文學的人,不管是因為少不更事的天真還是因為老謀深算的陰險,他們的行為已經對馬華文學構成致命的威脅。它不僅抽空了馬華文學獨特性的那個虛弱的立足點,將馬華文學根命所在的“馬華文學獨特性”遊絲般地拋落在空中,而且還在現代性與中華性的二難對立的兩個極端之間撕裂它。馬華文學作為國家文學進入現代世界文學的資格與實力都被取消了,馬華文學成為被現代性文學理念否定的文學,這是一個極端。另一個極端,又必須自絕於中華性。“斷奶論”可謂是“應運而生”。

任何理論都不能離開其歷史語境理解。“斷奶論”的真正問題是故意或無意間混淆了中華性的空間維面與時間維面,政治維面與美學維面。愛國主義馬華文學實際上已經解決了馬華文學在空間維面與政治維面與中國,準確地說是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聯關系。與政治空間中國的“奶”已經斷過了。現代需要的是斷中華文化傳統的美學之“奶”。可是,筆者發現,主張“斷奶論”者的假想對象,還是那個空間維面上異國政治實體——中國。“斷奶”成為一種“反統戰”的政治話語。其實這些反統戰意識形態傳統內的“斷奶論”,不僅混淆了政治問題與美學問題,而且過高地估計了中國大陸的“統戰”想象力。

“斷奶論”的真正意義,如果有道理,應該是針對那個時間中的美學維面上的中華文化與文學傳統的。可恰恰在這一點上,“斷奶論”者顯得最不理直氣壯。如果假設馬華文學已經成長壯大,確立了獨立的美學傳統,那麽斷奶是理所當然、也自然而然的事;如果一方面假設馬華文學根本就不成熟甚至沒有存在的資格,一方面又要“斷奶”,用心或效果豈不是“扼殺”嗎?我本人說爭論從學理進入道德,義憤也是可以理解的,正是因為理解到這一層意義。

馬華文學的現代性設置了民族-國家文學同一化的陷阱,馬華文學的中華性設置了政治中國與文化中國的同一化陷阱。就後者而言,作為政治實體或主權國家的中國,不能混同於中華文化與美學傳統。作為一種文化與美學傳統,中華性是所有華人的文化遺產與資源,不獨屬於中國大陸,作為政治實體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無權也無意壟斷它。中華性作為一種文化或美學傳統,不僅寄寓與發揚在中國大陸、台灣,也寄寓發揚在東南亞千萬華人社會以及世界所有華人社區。那是所有華人的共同遺產,也是所有華人的共同創造。文化傳統是“活”的,不等於四書五經或唐詩宋詞,還包括獨特的現代化經驗與世界視野,“五四”運動既造成了中華傳統文化的斷裂,也為中華文化傳統融入了現代性內容。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滅絕文化時,台灣則繼承發揚豐富了中華文化。半個多世紀前,雷海宗先生說近1000年中華民族最有生機的是閩粵系,他們向整個東南亞的拓殖使中華民族世界化。東南亞華文文化與文學,難道不可能成為中華文化最有獨特的世界視野與現代意義的一部分嗎?馬華文學需要一種文化自信,自身不僅是中華文化的繼承者,而且是中華文化的光大者。中華文化的經典不是種植在土地裏,在長江黃河故地;而是生發在思想與創作中,在天涯處處華人的筆下!

馬華文學將近一個世紀的發展歷程,坎坷重重,除了現實環境的困難之外,更值得警惕的是觀念誤區。本文從馬華文學獨特性這一條主線上,回顧梳理馬華文學的幾個關鍵性觀念,諸如現代性與中華性,試圖尋找其中可能存在的誤區,進一步解釋從南洋色彩、馬華文學獨特性、愛國主義文學、現代主義文學、經典缺席與斷奶論等90年代以後文學論爭的意義。毫無疑問,馬華文學必須建立自己獨特的文學傳統,馬華文學獨特性是馬華文學的核心問題,是馬華文學認同與存在的根基,是馬華文學史的主線。馬華文學獨特性必須超越現代性與中華性的觀念誤區與二難選擇的陷阱。否則,不僅馬華文學獨特性的認同根基會失落,馬華文學獨特性本身也會被現代性與中華性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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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馬華文學獨特性是馬華文學文學史的主線,它涉及一個艱難的立足點——馬來亞地方與民族-國家文學,兩個分裂的極端——現代性與中華性。本文試圖從馬華文學獨特性、現代性與中華性這三個關鍵概念入手,分析馬華文學史上的幾個觀念誤區,解釋從南洋色彩、馬華文學獨特性、愛國主義文學、現代主義文學到經典缺席與斷奶論等90年代以後文學論爭的意義。

關鍵詞:馬華文學獨特性,現代性,中華性

Rescuing the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he debates of “Characteristics”

Abstra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is the mainline of the history of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concerned one weak and shaking base ( literature of nation-state) and two tearing-up extremities ( Modernity and Chineseness). My argument is that almost all the debates about the “Characteristics” in history trapped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in dilemma of the falsely supposed opposition of Modernity and Chineseness. We can try to rescue the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he debates of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 Characteristics of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Modernity, Chines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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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獨立25年新華文學紀念集》新加坡文藝研究會版,第49-50頁。

[②] 《新馬華文文學大系》第一集,新加坡教育出版印行,第8—9頁。

[③] 安.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方文譯,三聯書店,1998年,第16頁。

[④] 《新馬華文文學大系》,李廷輝主編,新加坡教育出版印行,第一集,第12、21、22頁。

[⑤] 《蕉風》,第128期《編者的話》,第127期,陸星《為現代文學辯護》。

 

(收藏自 2008-06-10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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