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莫言歷史敘事的“野史化”與“重口味”(3)

不過,莫言畢竟只是小說家,他大概並不想提供特別的“思想”或者“歷史觀”,他對歷史的“文學敘述”主要出於感覺,他時常放縱這種感覺,在人性與欲望的曠野里奔走,卻不能停下來做深入的思索與把握。莫言的敘史既酣暢又世故,卻未能給讀者類似宗教意味的那種悲憫與深思,而這正是中國文學普遍缺少的素質。如果結合閱讀感受來進一步思考,會發現莫言也有他的缺陷。也許我們會問,這位天才卻又有些任性的作家刻意回避對歷史的正面描述與規律的探尋,有意在“正史”模式之外嘗試“野史化”的文學寫作,是否無意間也迎合當下那些庸俗的虛無主義與相對主義?在當今“去革命化”和“去意識形態化”的氛圍中讀莫言,雖然痛快,卻也可能會引發某種無常與無奈之感。


再說說莫言“重口味”的風格。

現代文學史上有太多懷舊式的鄉土描寫,其中寄植著浪漫的情思,或者批判的眼光。莫言也執著地描寫鄉土,但他既不浪漫,也不滿足於批判。他把自己整個靈魂沈浸到“高密東北鄉”里邊,不厭其煩地描寫這個封閉、原始、落後卻又充滿傳奇的“小地方”,展現北中國歷史變幻中的人情物理,還有那頑固質樸的生活方式。他更關注的並非時代之“變”,而是“變”中之“常”。不過讓讀者的心弦更強烈撥動的,是那種鮮明的地方風俗風味與濃重的鄉土風格。在這方面,很少現當代作家的筆致能象莫言這樣放達暢快地揮灑。

“高密東北鄉”已經作為文學的“原鄉”進入現代中國文學的畫廊,就如同“魯鎮”(魯迅)、“北平市井”(老舍)、“邊城”(沈從文)、“果園城”(師陀)、“呼蘭河”(蕭紅)等經典的文學“原鄉”,能讓人過目不忘。莫言的“原鄉”可謂五光十色,有鄉野傳奇,宗族演義,癡男怨女,英雄土匪,蕩婦烈女、情色想像,一切寫來都是濃墨重彩,毫不掩飾,讀來令人震撼,那感覺大概如同痛飲小說中寫的濃烈的紅高粱酒。在“五四”以來許多鄉土作家筆下,也能看到對野蠻、原始、血腥、神秘的描寫,但那多是為了懷舊、批判或獵奇,莫言卻有意超越前輩作家的寫法,他雖有對鄉土的眷戀,卻從未把“高密東北鄉”當作浪漫的“邊城”或“果園”,他對典雅、含蓄、靜穆並不欣賞,寧願更多精力去刻畫那片土地上的愚昧、貧弱,甚至罪惡、暴行,他始終關注的是活躍於人性“洞穴”中的那些善惡強弱,甚至還有變態。特別是在男女性愛上表現的人性種種,莫言寫來往往毫不矜持,淋漓盡致,驚心動魄,極具沖擊力。這樣的“重口味”在現代文學中極為鮮見,卻又是一種很特異的風格,只不過那些口味清淡純正的讀者不見得能接受和喜歡。

“重口味”和小說的狂歡喧嘩氛圍也相關。如前所說,莫言有意回避歷史的宏大敘事,而轉向邊緣化、野史化,走的是誌怪誌人、野俚荒誕一路,格外喜歡記錄稗官野史之說,芻蕘狂夫之語,神魔妖孽之靈;“高密東北鄉”充斥各種古靈精怪的意象,如瘋長的紅高粱、勾人心魄的貓腔、風水的奇異驗證、鄉民的呼魂問命,等等,讓人目迷五色,亦幻亦真。這些都不能只看作是小說敘事的風俗點綴,其實它就是這塊土地上人的生存的一部分。閱讀莫言,常常會有“靈魂的探險”,讓你遊走於現實與夢幻之間,不時會跳出來思考或體驗那種平時未能涉獵的“超驗”境界。如《生死疲勞》寫陰陽輪回、人畜轉世,西門鬧化身為驢、牛、豬、狗、猴,最後轉生大頭嬰孩,這些輪回與共和國的歷史、運動明暗映照,讓人感到歷史變遷背後那些民性與心性的頑固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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