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家族史》

靈魂在我的身體上起身,走成 π 像世界不可割舍的部分,在書寫靈之書,魂之書, 世界已經無關緊要,喊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世界不是靈魂的原鄉。 該抵消的已經抵消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已經是昨日黃花, 黃花載不動我的身體,黃花雖然是死不瞑目, 但是,黃花避免不了在死亡中發呆, 抱緊草芽坐在灰塵之上,讓灰塵在風中散去, 世界已無,江山已無。 世界不是靈魂的原鄉,靈魂才是, 而靈魂早就是山窮水盡了,譬如:屈原被汨羅江上的鷗鳥吞掉了, 阿利蓋利•但丁,被思想的昆蟲吃掉了, 還有誰?還有誰被無知冠名之後見過自己的真相? 昨天是舊的,昨天的靈魂也是舊的,照鏡子的靈魂誰也看不見。 靈魂在我的身體裏過著混亂不堪的生活, 在心靈的鬥室裏點亮一盞燈, 又點亮十盞燈,又派出靈魂的鴿子飛出我的身體, 飛得兩肋生風,卻忘記了世界, 累死在想象力的彌合之中,想象力在工於論道, 僅僅是從我身體的一頭摸索到另一頭,卻摸不到一顆星宿。 而一懷卷雲讓路德維希•範•貝多芬的鋼琴變舊, 讓黑白兩色的喜鵲凝結成月光的冰冷,讓歡喜變成虛假, 讓障眼法疊加著障眼法,在說:“我若不來,你千萬不要老去。” 我呸了一聲,從我的身體裏伸出許多舌頭, 在說:“棉花和化纖維不是同一個詞,一嗅就有差別。” 而在我的口中卻忙於咽下一口吐沫, 忙於收藏半生的落寂和孤煙, 忙於縱身一躍,撲倒死,撲倒在死亡紮出的利器上。 可我不想死,靈魂替代不了我,我依舊是我, 我心裏的燈開始移動,移動到我的骨頭裏, 骨頭裏的燈芯開始變得堅硬, 像歷史中的飛機、坦克、汽車,像戰爭中的手槍、步槍、匕首, 像工業革命時期的火車、鐵錘和針, 在柔軟的感情中造反,在我的身體上遍插紅旗, 在說:“借給諸葛亮五百匹悍馬,把漢王朝的江山奪回來。” 我的身體開始刮起大風, 大風飄走了一封雞毛信,在給另一個王朝的王後報信, 在說:“我意念中的馬已經脫鞍而去。” 王後逆風捎信說:“我等你,我身體小恙,不想和任何人發生關系。” 我開始在身體裏排兵布陣, 命令上萬人高舉長戟高喊:“年久失修的城池不堪一擊。” 我知道,槐花就要開了, 現在雖然是初春,但是小暑之後的槐花願望是癢癢的, 在皮膚上隆起一片花朵,蝴蝶就要撲過來了, 它的根、莖、桿以及羽狀的綠葉都藏不住燃燒的激情。 在北平之北,翻看著露宿通州一介書生的書, 讓花蕊嘩然炸開,炸開得如此猛烈,在抖, 每抖一次都在脫下滿身鱗甲, 露出一瓣陰性的吳語,咿呀於今世往生。 這時,我在睡熟的靈魂裏醒過兩次,我走進了我的兩個黑眼睛, 看見一盞燈吐露出睫毛, 我恍惚看見一個女人懷上了我的孩子, 我興奮地撫摸她的腹部,我卻在撫摸自己, 我在用道德責備我,道德卻認為赤裸是理所當然的。 靈魂在消失,我依舊是行屍走肉, 我在把人切成一塊塊小碎片,讓靈魂在身體上缺席, 約瑟夫•布羅茨基在大白天提著一盞煤油燈趕過來, 舉在世界的頭頂說:“我不想受到任何傳記的約束,讓我的顴骨變成無數。” 我坐上俄羅斯的小火車經過西西伯利亞, 穿過波蘭抵達德國,站在萊茵河畔念起神是人的尺規, 深陷在弗裏德裏希•荷爾德林的藍色中, 我被藍色包圍,只有禿腦殼像教堂的鐵皮屋頂在發亮, 粼粼的光亮從教堂的一座鐘上滑下來, 在模仿神性,神性卻構成了靈魂的另一種歧路。 弗裏德裏希•荷爾德林獨居在塔樓之詩中,不斷地制造詩歌的碎片, 在呼喚新的上帝,我問:“上帝是誰?” 弗裏德裏希•荷爾德林說:“上帝是我。” 我說:“你會死在上帝的胳膊上。” 弗裏德裏希•荷爾德林說:“你不要把我從童年的小屋中驅趕出來。” 我不想高談闊論,也不想打破他的安靜, 我輕輕地離開萊茵河畔, 把靈魂和一片樹葉放在一起, 並且用五指蒙住自己的眼睛,讓時間閃爍在我的嘴唇上, 我不能接受輕柔的德語, 我不能在黑鐵一般的時間中走進晚年。 英國我不想去了,埃及也不想再去了,我只想去一趟意大利, 看看水上威尼斯,讓我回憶一次吧:意大利的天空, 像文森特•威廉•梵高畫的水仙花,在收買賣花姑娘的心。 它們是蔥綠的,並在水上綻開。 此時,意大利的天空開始下雨,雨落在賣花姑娘的心上, 她允許一個瘦小的男人走進去。 他們在談論油畫,我輸掉了眼睛中的色彩, 我借給他們一粒紐扣,緊跟著我又輸掉了我的心, 他們打跨了我,我破門而出, 去追趕雨,去問候魚的新娘,並且借來呼吸。 我把借來的呼吸放在馬蹄鐵裏,聽見桃花開在桃樹的枝椏上, 讓一只布谷鳥用長喙勾畫桃花, 畫出桃花的樣子,在用一只眼睛向花蕊中央窺視, 看見我在搖動時間的白發, 在用未完成的家族史記錄靈魂的樣子, 靈魂卻不肯在死去的時間裏開花, 一如死去的時間,消磨掉我的半生,讓我在象征的桃花中泣血。 就在這時,我很疲憊,也很消瘦, 像返回了中國的宋朝,返回了李清照的子宮, 我在古代還會記得古人的名字嗎?我把我關在歷史的門外, 觀看著半個世界,想用塵世的深淵溺死自己, 但是,我幻想自己有第三只眼, 可以看見我遠離了我的現實,在放棄執念,卸掉痛。 我在意大利休整了半年,寫著靈魂的劄記薄, 隱忍地藏起自己,在扉頁上寫到:“上帝給了我黑夜。” 然後,乘上飛機去阿根廷,在通天塔圖書館閱讀一本詩集,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卻呆坐在國立圖書館中, 我偷偷地罵他一聲:“瞎子。” 他轉過臉來,拄著一根拐杖向我走來, 我迎過去,他說:“你是在巴別塔中逃出來的詩人吧。” 我說:“變亂是你的誤讀。”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說:“你的思想在分岔。” 我坐在一把藤椅上休息,似乎是睡著了, 他一直站在我的身邊嘮叨不止, 在說:“天堂的屋頂也是一個斜坡。” 我看見了維拉•奧圖薩爾的落日,像最後一個被審判的夜晚, 在和圍墻外的一群姑娘一起玩耍, 我忽然明白了這是命中註定的事,雖然黑夜中充滿了充盈的時間, 但是,我卻不是一個吹口哨的人, 也不會在詩歌的疆場上獲得好運,今天我經過阿根廷的國立圖書館, 我依舊是一個貧窮的詩人。 我真想冒充一次加勒比海盜,在心中埋下大海一般的仇恨, 把拉丁美洲遮蔽起來,像盜賊一樣攀上安第斯山頂, 殺掉一個酋長,用赫赫戰功享受馬黛茶, 用國王的偶像得到每一種特權, 加入天使熟睡的夜,拿走她的第一夜。 我乘坐一輛轎車穿行於美國,到達華盛頓市中心, 聽見美國在歌唱,我看見一個木匠在衡量詩歌的木板和房梁, 在不倦地放線,在拋出心中的遊絲, 在反復轉動自己殷勤的臉,像沃爾特•惠特曼臉上的草葉集, 草葉上卻坐著一片詩歌的陽光。 沃爾特•惠特曼在茫茫人海中對著我低語:“我們並非隔得很遠, 看哪,偉大的宇宙,萬物的聯系,何等的完美!” 我在尋找完美的證據,在世界詩人的靈魂屋脊上發出粗獷的喊叫聲, 我的樣子像我的光芒一樣閃耀, 像一只沈默而耐心的蜘蛛,在用光芒勘測周圍的空茫, 射出自己的絲,一絲絲包圍住自己的小。 我是陽光中最昂貴的證據, 請允許我冒領死者的光榮,包括沃爾特•惠特曼惠、林肯以及克林頓。 世界倒轉過來了,我驚訝於一片苔蘚的綠, 苔蘚的綠色包含著男子有氣概的愛,盡管是我的精血已經凝滯, 可是,我依舊渴望在常青藤上沈睡, 因為惟有生命存在,時間和空間才能保持住自己的輪廓。 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和她的父親站在克羅拉多河畔, 眺望著峽谷之王——克羅拉多大峽谷, 在體味著人生的寬度和深度, 之後又開始遙望東方,看見夕陽在溫柔的樹影中載送飛鳥, 在把搖動枝條的風裝在靈魂布袋中。 有時候,因為靈魂的停止而發生了一個碰撞, 我的希望被抓住,像常青藤被抓緊一樣, 並且被彈撥和被敲打,導致我像是一個在時空中安放靈魂的人。 另一個小女孩在觀看生命的退潮,她開始啜泣起來, 我說:“別哭,靈魂是不朽的。” 我驅車越過美國邊境,進入加拿大國土,在多倫多電視塔前停下來, 我登上了空間瞭望臺,看見安大略湖水扁平如鏡, 似我的一汪魂靈,映在我的視野上, 恰如一種無法命名的標記,必須用長焦鏡極快地撲捉它們, 帶上我的小命和藝術的小手藝, 憑借著中國輕功,在鏡頭之外,在目光之外經驗意義。 或許,可以向北調整一個角度, 而北方的人總是患有偏頭痛,在虛構形單影吊的細節, 在說:“多倫多電視塔像我的一個胎記。” 我急著去天堂一趟,證實一下自己曾經來過, 另外一個詩人在用口語修正我的想法,他執拗於嘴上的小語種, 抱定狹隘的英語鎖定我是語言的啞巴。 我執著於母語寫詩,無法在英語中開口說話, 這是多麼奇怪的事,我一邊侍弄漢字,一邊書寫英語, 我感覺在詩歌裏做了一件糗事, 丟透了我的臉,我偷偷地恥笑自己,我不是一個依靠母語還鄉的人。 肯•巴布斯多克說:“是誰在用雕花的身體與詩歌爭鋒?” 我說:“沒有誰會守住身體的花朵。你也是。” 肯•巴布斯多克說:“至何時我們不再死去?” 我說:“我丟掉自己,世界並不少我一人。” 我越來越想損壞自己,在安大略湖中補充上魚所說的話, 在說:“看,一頭野豬在用肉嘴巴挖墻角, 並且用泥巴打扮舊臉,甘心情願地沈溺於斤斤計較的汙點中。” 至此,我不想爭論一張人皮的事, 我發覺人的獸性在時隱時現,到處都留下可疑的把柄, 或像潑猴吃桃,或像猛虎吞牛…… 我從多倫多電視塔的空間瞭望臺上走下來, 獨自一人走進多倫多大學圖書館, 去尋找自己的詩集,我在練習穿墻術, 可以穿過路邊的矮墻,說我是一個敢於跳進時光油鍋裏的人, 再把詩集中的一行詩劃掉說:“這就是我的命。” 我的命像一場龍卷風旋即卷上天空, 讓鳥鳴無法給天空命名,只有龍諳熟鄉音, 甩起碩大的尾巴攪動著太平洋,日本島在撒謊, 不想充當歷史的見證人,在中國歷史的旁邊吹口哨, 在戲虐中國的歷史,我背負著三十萬亡靈走上了東京的街頭, 在四下遊蕩,谷川俊太郎說:“死亡替我感到恥辱。” 我說:“死亡壓死一只野兔。” 谷川俊太郎在右手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香煙, 點燃的香煙已經燒傷了他的手指,他意識到中國人的無辜, 在用手心握住自己慚愧的眼神,用煙火懲戒自己, 仿佛是在燒毀一個祭壇, 在命裏了悟,他把自己囚禁成紅太陽的白獄卒。 此時,我發覺空氣本身無色, 我的靈魂恰好擠在桑葚和櫻花之間,像世界的小名比世界還要抽象, 把我的靈魂歸還故裏,把充滿懸念的白扯成一部電影, 從朝鮮半島登陸,經過可供參考的集安鎮, 用靈魂的優勢摸索著不敗的時間, 又去擰緊身體的發條,從黑夜的一張獸皮上紮出一根根針, 讓星星保持沈默,去糾正人性的自發光, 讓肉體和靈魂相互吵架,各自在時空中練習分身術, 在握手言和的瞬間,打通任督二脈, 把身體當做靈魂的遺物,把靈魂當做詩人的精血, 丟掉鐵器時代,丟開黑白兩色, 丟出時空的偶然性。 201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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