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原罪由女人所犯

現在我舉出閃耀在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四周的積極性的光榮,來同消極性的光榮進行對照。思想家埃斯庫羅斯在劇中要告訴我們的東西,他作為詩人卻只是讓我們從他的譬喻形象去猜度;但青年歌德在他的普羅米修斯的豪言壯語裏向我們揭示了:“我坐在這裏,塑造人,按照我的形象,一個酷似我的族類,去受苦,去哀傷,去享樂,去縱情歡暢,惟獨不把你放在心上,就像我一樣!”這個上升為提坦神的人用戰鬥贏得了他自己的文明,迫使諸神同他聯盟,因為他憑他特有的智慧掌握著諸神的存在和界限。這首普羅米修斯頌詩按其基本思想是對瀆神行為的真正讚美,然而它最驚人之處卻是埃斯庫羅斯的深厚正義感:一方面是勇敢的“個人”的無量痛苦,另一方面是神的困境,對於諸神末日的預感,這兩個痛苦世界的力量促使和解,達到形而上的統一——這一切最有力地提示了埃斯庫羅斯世界觀的核心和主旨,他認為命數是統治著神和人的永恒正義。埃斯庫羅斯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把奧林匹斯神界放在他的正義天秤上去衡量,使我們不能不鮮明地想到,深沈的希臘人在其秘儀中有一種牢不可破的形而上學思想基礎,他們的全部懷疑情緒會對著奧林匹斯突然爆發。

尤其是希臘藝術家,在想到這些神靈時,體驗到了一種相互依賴的隱秘感情。正是在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身上,這種感情得到了象征的表現。這位提坦藝術家懷有一種堅定的信念,相信自己能夠創造人,至少能夠毀滅奧林匹斯眾神。這要靠他的高度智慧來辦到,為此他不得不永遠受苦來贖罪。為了偉大天才的這個氣壯山河的“能夠”,完全值得付出永遠受苦的代價,藝術家的崇高的自豪——這便是埃斯庫羅斯劇詩的內涵和靈魂。相反,索福克勒斯卻在他的俄狄浦斯身上奏起了聖徒凱旋的序曲。然而,用埃斯庫羅斯這部劇詩,還是不能測出神話本身深不可測的恐怖。藝術家的生成之快樂,反抗一切災難的藝術創作之喜悅,毋寧說只是倒映在黑暗苦海上的一片燦爛的雲天幻景罷了。

普羅米修斯的傳說原是整個雅利安族的原始財產,是他們擅長憂郁悲慘題材的才能的一個證據。當然不能排除以下可能:這一神話傳說對於雅利安人來說恰好具有表明其性格的價值,猶如人類墮落的神話傳說對於閃米特人具有同樣價值一樣,兩種神話之間存在著一種兄妹的親屬關系。普羅米修斯神話的前提是天真的人類對於火的過高估價,把它看做每種新興文化的真正守護神。可是,人要自由地支配火,而不只是依靠天空的贈禮例如燃燒的閃電和灼熱的日照取火,這在那些沈靜的原始人看來不啻是一種褻瀆,是對神聖自然的掠奪。

第一個哲學問題就這樣設置了人與神之間一個難堪而無解的矛盾,把它如同一塊巨石推到每種文化的門前。凡人類所能享有的盡善盡美之物,必通過一種褻瀆而後才能到手,並且從此一再要自食其果,受冒犯的上天必降下苦難和憂患的洪水,侵襲高貴地努力向上的人類世代。這種沈重的思想以褻瀆為尊嚴,因此而同閃米特的人類墮落神話形成奇異對照,在後者中,好奇、欺瞞、誘惑、淫蕩,一句話,一系列主要是女性的激情被視為萬惡之源。雅利安觀念的特點卻在於把積極的罪行當做普羅米修斯的真正德行這種祟高見解。

與此同時,它發現悲觀悲劇的倫理根據就在於為人類的災禍辯護,既為人類的罪過辯護,也為因此而蒙受的苦難辯護。事物本質中的不幸,——深沈的雅利安人無意為之辯解開脫,——世界心靈中的沖突,向他顯現為不同世界例如神界和人界的一種混淆,其中每一世界作為個體來看都是合理的,但作為相互並存的單個世界卻要為了它們的個體化而受苦。當個人渴望融入大全(dasAllgemeine)時,當他試圖擺脫個體化的界限而成為惟一的世界生靈本身時,他就親身經受了那隱匿於事物中的原始沖突,也就是說,他褻瀆和受苦了。因此,雅利安人把褻瀆看做男性的,閃米特人把罪惡看做女性的,正如原始褻瀆由男人所犯,原罪由女人所犯。再則,女巫歌隊唱道:“我們沒有算得絲毫不爽,總之女人走了一千步長,盡管她們走得多麼匆忙,男人只須一躍便能趕上。”誰懂得普羅米修斯傳說的最內在核心在於向提坦式奮鬥著的個人顯示褻瀆之必要,誰就必定同時感覺到這一悲觀觀念的非日神性質。因為日神安撫個人的辦法,恰是在他們之間劃出界限,要求人們認識自己和適度,提醒人們註意這條界限是神聖的世界法則。可是,為了使形式在這種日神傾向中不致凝固為埃及式的僵硬和冷酷,為了在努力替單片波浪劃定其路徑和範圍時,整個大海不致靜死,酒神激情的洪波隨時重新沖毀日神“意志”試圖用來片面規束希臘世界的一切小堤壩。

然後,這驟然洶湧的酒神洪波背負起個人的單片小浪,就像普羅米修斯的兄弟、提坦族的阿特拉斯阿特拉斯(Atlas),提坦神,因為參加反對奧林匹斯諸神的鬥爭而被罰肩扛天宇。背負起地球一樣。這提坦式的沖動乃是普羅米修斯精神與酒神精神之間的共同點,好像要變成一切個人的阿特拉斯,用巨背把他們越舉越高,越舉越遠。在這個意義上,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是一副酒神的面具,而就上述深刻的正義感而言,埃斯庫羅斯卻又泄露了他來自日神這個體化和正義界限之神、這明智者的父系淵源。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的二重人格,他兼備的酒神和日神本性,或許能夠用一個抽象公式來表達:“一切現存的都兼是合理的和不合理的,在兩種情況下有同等的權利。”這就是你的世界!這就叫做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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