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28 人們將稱我為兇手

我相信,你們也會有我所要描述的感覺。有時候,我穿過伊斯坦布爾蜿蜒無盡的巷子,當我在食堂挖起一勺肉末燉西葫蘆放進嘴裏,或當我瞇眼細看蘆葦樣式邊緣飾畫中的彎曲設計時,感覺自己仿佛以前曾經經歷過這一刻。換句話說,當我踏雪走在街上時,會忍不住地想說,以前我也是這樣踏著雪在街上走的。

我所要敘述的驚人事件發生在我們大家都知道的現在,同時也好像發生在過去。那時是傍晚,夜幕正在降臨,零零星星地飄著雪花,我朝姨父大人居住的街道走去。

不同於其他夜晚,今天我來此,心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也很堅決。過去別的夜裏,當我的腿帶我來這裏時,我總滿腦子地想著其他一些雜事:想著帖木兒時代封面畫著太陽圖飾但未鍍金的赫拉特書籍;想著我第一次是如何告訴母親我單靠一本書就賺了七百銀幣;想著自己犯的罪孽和愚蠢的行為。然而,這一次,我知道並想著自己該做什麽而來到了這裏。

當我準備敲門時我還害怕沒有人會給我開門,誰知那巨大的庭院大門卻應手而開了,我再次明白安是與我站在一邊的。以前來此為姨父大人的精美書本畫新插圖的那些夜裏我經常走過的那條亮晃晃的石頭路上空無一人。右邊的水旁放著水桶,上頭有一只看起來渾然不覺寒冷的麻雀;稍遠處有一個爐子,不知為何這麽晚了還沒點燃;左邊,是專為來客們拴馬的馬廄:一切還都是老樣子。我從馬廄旁一扇沒上鎖的門裏走了進去,在木樓梯上啪啪地走著,一面咳嗽一面向上走去。

我的咳嗽聲沒有引出任何回應。在門廳的入口處,我脫下了泥濘的鞋子,放在其他整齊排列的鞋子旁,發出的聲響也沒有引起任何的回應。每次我來這兒的時候,都會把一雙綠色的秀鞋當成是謝庫瑞的,然此時卻沒有找到,因而想到屋裏可能沒有人。

我走進了右邊第一個房間,這裏我想應該是謝庫瑞與孩子們相擁而睡的地方。我摸了摸床和床褥,打開邊上的一個箱子,拉開一個衣櫃的輕巧薄門看了看。當我想到房裏淡淡的杏仁香必定來自謝庫瑞的肌膚時,一個塞在櫃子頂部的枕頭,掉落在我愚昧的腦袋上,接著打翻了黃銅水壺和杯子。聽見這一聲響,我們可以想像到房間裏是多麽的漆黑一片。我感到這裏很冷。

“哈莉葉?”姨父大人在裏屋喊道,“謝庫瑞?是你們哪一個?”

我迅速離開房間,斜穿過門廳,進藍門的房間。今年一整個冬天,我就是在這裏與姨父大人一起為他的書工作。

“是我,姨父大人。”我說,“我。”

“你是哪一位?”

剎那間,我明白了,奧斯曼大師在我們小時候給我們起的這些別號,只是被姨父大人用來悄悄地嘲弄我們。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念出了我的全名,包括父親的名號、我的出生地,並冠以“您可憐罪惡的仆人”這一稱謂,就像一位高傲的書法家,在一本繪制精美的手抄本末頁簽上題記時所做的那樣。

“啊?”他說,然後又補充,“啊!”

就像我小時候在敘利亞傳說中聽過的那個遇見死亡的老人一樣,姨父大人陷入了短暫而永恒的沈默。

如果你們之中有人因為我剛才提及“死亡”而相信我就是為了做這種事而來的話,那他就徹底誤解了所讀的這本書。有這種計謀的人會敲門嗎?會脫下他的鞋子嗎?會連刀子都不帶就來嗎?

“哦,是你來了。”他說,如同傳說當中的老人。但接著他換上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語氣:“歡迎你,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天已經變得很黑了。微弱的光線滲入用浸了蜂蠟的布糊起的窄窗——春天時取下這塊布,將能看見一棵石榴樹和一棵梧桐樹——勾勒出屋內物品的輪廓,這種微弱的光線是中國畫家所喜歡的。姨父大人一如往常,坐在一張低矮的折疊閱讀桌前,光線落在他的左側,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我極盡所能試圖捕捉我們之曾有的親密,過去,在燭光下,在這些畫刷、墨水瓶、畫筆和研光板之間,我們曾一起畫畫,一起談論畫作。我不確定是因為疏離感,還是因為羞於直截了當地向他說出自己懷疑畫畫時犯了罪孽、並且懷疑這些罪孽已被宗教狂們所知曉,那一刻我決定講一個故事來說出自己的煩惱。

你們或許也聽說過伊斯法罕的畫家謝赫·穆默的故事。無論是在色彩的選擇上,還是在書頁的排序上,或是人物、動物和面孔的描繪方面,沒有一個畫家能夠超越他,他能在畫中加進我們只有在詩中才能見到的激情,還能在畫中加進我們只有在幾中才能見到的一種神秘邏輯。他年紀輕輕就已達到了繪畫大師的地位,其後的整整三十年中,無論是在選取題材方面,還是在創新方面,或是在風格方面,他都是那一時代最為有膽識的細密畫家。是他用高超的技巧均衡地把由蒙古人傳到們這裏的中國水墨畫中恐怖的惡魔、長角的妖怪、有著大睪丸的馬匹、半人半獸的怪物、巨人、精靈和惡魔般的東西加進了細膩的赫拉特風格繪畫;是他首先對來自於葡萄牙和佛蘭芒商船的肖像畫感興趣並受到了影響;是他從遠溯至成吉汗時代的殘破舊書中重新挖掘出了被遺忘的古代技法;是他勇敢地領先於眾人,畫出了亞歷山大偷窺裸體的佳麗在女人上遊泳、席琳在月光下沐浴等令人xxxx勃起的題材;是他畫出了我們榮的先知乘著飛馬布拉克、國王們搔著癢、野狗交媾、教長們喝醉了酒的圖畫,並讓整個繪畫界都接受了這些形象。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他偷偷地或是公開地縱情飲酒並吸食鴉片度過的三十年中勤奮而富有激情地做出來的。然而晚年時,他卻成了一位虔誠老的弟子,在短短的時間內,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得出結論,認為自己前三十年間所畫的每張圖畫,都是汙穢而瀆神的。他不僅棄它們,甚至將自己生命中剩下的三十年,投身於走訪各個宮殿、各個城市,尋遍各個蘇丹和君王的圖書館及藏寶室,只為了搜尋並銷毀他所畫的所有手抄本。不管在哪個國王的圖書館,只要發現一張自己昔日創作的繪畫,他或是軟磨硬泡、想方設法要毀掉它,或是趁人不註意時撕掉他所畫的書頁,或是逮住機會往畫上潑水破壞它。我敘述這個故事作為例子,想要說明一位細密畫家在藝術的召喚若不明智地拋棄自己的信仰,將會承受極大的痛苦。因此請大家不要忘記謝赫·穆罕默德焚毀了阿巴斯·密爾薩王子位於加茲溫的龐大圖書館,只是因為裏頭收藏了千百本他畫的書籍,多到他無法一一加以挑揀。這位極度痛苦而後悔的畫家,最後在那場慘烈的大火中被活活地燒死,對此,我仿佛自己親身經歷過一般誇張地予以了描述。

“你害怕嗎,我的孩子?”姨父大人慈祥地對我說,“你怕我們畫的圖畫嗎?”

此時房裏一片漆黑,我看不見,但卻猜想出他說話時是面帶著微笑的。

“我們的書已經不是秘密。”我回答,“或許這不重要。但各種謠言正在盛傳。有人說我們偷偷摸摸地犯下了褻瀆罪。有說,我們在這裏制作的書,並不是蘇丹陛下想要的,並不是蘇丹陛下所期望的,而是一本我們所想要的書,甚至是一本嘲諷蘇丹的書,是一本不信神、不信教的書,是一本模仿異教徒大師們的書。還有人說它甚至把撒旦也描繪成了可愛的形象。他們說我們以街上一條骯臟野狗的目光來看世界,用遠景畫法把一只馬蠅和一座清真寺畫得幾乎同樣大小——借口說清真寺是遠景——以此褻瀆了我們的宗教,嘲笑了前往清真寺參加禱告的穆斯林。晚上想著這些我就輾轉難眠。”

“畫兒是我們一起畫的,”姨父大人說,“不要說是我們做了這些事情,難道我們想過這種念頭嗎?”

“一點也沒有。”我更進一步地說,“但是無論如何人們是聽說了,他們說有一張最後的圖畫上面不是隱晦地表達了不信神,而是公開地侮辱了我們的宗教。”

“你自己也見過最後一幅圖畫。”

“不,我只是依照您的要求,在一張大紙的各個角落裏畫出了您想要的圖畫。那張紙,想必將來是一張雙頁的圖。”我小心而又堅決地說,希望能取悅姨父大人,“但我從沒見過完成的圖畫如果見過整幅畫,我便能問心無愧地否認所有的惡言中傷。”

“你為什麽會感到罪惡?”他問,“是什麽在啃噬著你的靈魂?是誰讓你懷疑起了自己?”

“……擔憂自己花幾個月歡樂地繪畫一本書之後,卻發現汙蔑了自己所認為神聖的信仰……活著的時候就承受地獄的折磨……只要能讓我看見最後一畫的全貌。”

“你所有的煩惱就是這嗎?”他說,“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嗎?”

突然一陣恐慌襲來。難道他在想著某件可惡的事情嗎,比如說我就是殺死倒黴鬼高雅先生的兇手?

“希望推翻蘇丹陛下的王位讓王子來繼承的那些人,”我說,“也開始這種中傷,散布謠言說是蘇丹在暗中贊助這本書。”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疲倦而厭煩地問,“每位傳道士,只要稍有抱負,多少受到眾一點喜愛而得意忘形,就會開始宣揚說宗教就要被拋棄了。這是確保他生計的最可靠的方法。”

難道他以為我來這裏純粹只是向他通報這一傳言嗎?

“可憐的高雅先生,願真主賜他靈魂安息。”我聲音顫抖地說:“是我們殺了他,因為他見到了完整的那所謂的最後一幅畫,確信它誹謗了我們的信仰。一位我認識的宮廷畫坊部門總管告訴了我這些。你也知道學徒們和助手們是什麽樣,人人都在議論著這件事。”

沿著這一邏輯,我愈發激昂,繼續講了很久。我不知道我說的話中有些是自己說的,有哪是做掉了那惡毒中傷者之後因為恐懼而編造出來的,又有哪些是我即興發揮的。我期待在我說了那麽多話之後,姨父大人會拿出那幅雙頁的圖給我看,讓我安心。他為什麽不明白,只有這樣,我才能從深陷罪孽的猜忌中解脫出來?

為了使他產生動搖,我鼓起勇氣問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不自覺地畫褻瀆宗教的畫來?”

他沒有回答而是微妙優雅地比了一個手勢,仿佛警告我房裏有個熟睡的嬰兒。我安靜了下來。“太黑了,”他輕聲說,“我們把這蠟燭點上吧。”

用房間裏取暖的熱炭盆點亮蠟燭後,我看到他臉流露出了一抹我不熟悉的驕傲表情,這讓我感到相當不悅。或者,那是憐憫的神情?他已經想通一切了嗎?他是否認為我就是那個卑的兇手,還是他對我感到害怕?我只記得自己的思緒陡然奔騰出我的掌控,留下我呆地跟蹤著那一刻我所想的,就好像是在跟蹤別人腦中的思想似的。比如說,我腳下的地毯:某個角落有個狼型的圖案,但為什麽以前我不曾註意到?

“所有大汗、沙皇和蘇丹對於繪畫、插圖及精書籍的熱愛,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姨父大人說,“最初他們大膽、友善而好奇。看到別人有畫,為了自己的聲望,他們就也想要。在這一階段,他們會學一東西。到了第二個階段,他們就開始按照自己的興趣請人制作他們想要的書。由於已經學會了從內心去喜歡欣賞圖畫,他們就有了威望,同時也有了書本,這些書本可以在他們死後確保他們在世界上的名聲得到流傳。然而,在他們生命的遲暮之秋,就再也沒有一個蘇丹會關心是否在這個世上流芳千古了。這個世上的流芳千古,我的理解是被我們的子孫後代所記憶。事實上,熱愛細密畫的統治者們,早已通過他們委托我制作的手抄本、通過他們讓加進去的名字、通過那些載有他們歷史的書籍達到了不朽。當他們老了的時候,他們就想要在另一個世界得到一個好的地位。而他們每一個人都會立刻得出這麽一個結論,認為繪畫阻礙了他們的這一目的。我感到最為不安與懼怕的便是這一點。塔赫瑪斯普君王,身為一細密大師,在自己的畫坊裏度過了自己的青春,臨死前卻關閉了他富麗堂皇的畫室,把他的那些天賦奇才的畫家們趕出了大布裏士,銷毀了他叫人制作的書本,並墮入了無止境的悔恨之中。為什麽他們全都相信繪畫將對他們關閉天堂之門?”

“你很清楚為什麽!為他們記得我們先知的警告,審判日來臨時,安拉將給予畫家們最嚴厲的懲罰。”

“不是畫家,”姨父大人說,“是美術家。這是一條聖訓,是布哈裏的。”

“審判日那一天,會讓美術家們把他們創造的形象活生生地呈現,”我小心翼翼地說,“但他們卻什麽也辦不到,因而將遭受地獄的折磨。別忘了,在《古蘭經》裏,‘創造者’是安拉的屬性之一。只有安拉才能創造,只有他才能無中生有,只有他才能給無生命者賦予生命。誰都別妄想與他比試。畫家們試圖做出他所做的事,妄想像他一樣成為一個創造者,這是最大的罪孽。”

我語氣強硬地說出了這番話,好像我也是在指責他似的。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你認為我們在做這樣的事?”

“從不。”我說著微笑了起來,“然而,當高雅先生,願他安息,見到了最後一幅畫之後,他開始作此臆測。他說,采用透視科學和威尼斯大師的技法,純粹是撒旦的誘惑。在最後一幅畫中,我們用法蘭克技巧畫了一張人類的臉,讓觀者以為它是真實的而非圖畫。這張肖像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能迫使人們從內心裏產生一種想要對著畫跪拜的想法,就像在教堂裏那樣。他還說,這是魔鬼的誘惑,它不僅因為把圖畫的透視點從真主的著眼點下移到了一條野狗的著眼點,更因為使用法蘭克大師的技法,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我們的技巧和異教徒的技巧與方式混雜在一起。這麽做,將使我們失去我們的純正,將使我們淪為他們的奴隸。”

“沒有任何事物是純正的。”姨父大人說,“什麽時候在插畫中、在圖畫中創造出了神奇,什麽時候在畫坊裏出現了一種令我欣喜得熱淚盈眶、感動得背脊發冷的美妙?我就知道:兩種之前從未接觸的風格,在此融合,創造出了一種新的神奇。畢薩德與波斯的燦爛繪畫,要功於阿拉伯繪畫藝術與蒙古—中國繪畫藝術的結合。塔赫瑪斯普君王最優秀的畫作,糅合了波斯的風格與土庫曼的細膩。現今,人們一直在談論著印度阿克巴汗的畫坊,那是因為他鼓勵他的細密畫家們接納法蘭克大師的風格。真主統領東方和西方,願真主保佑我們遠離正統者和純粹者的想法吧。”

燭光下他的臉顯得有多麽地柔和而明亮,投射在墻上的影子,就有多麽地黑暗而恐怖。盡管我認為他的話合理而無可辯駁,但我就是不相信他。我猜他在懷疑我,因此,我也愈來愈懷疑他。我覺他偶爾豎耳傾聽樓下的庭院大門,希望某個人會來解救他擺脫我。

“你告訴我說,伊斯法罕的謝赫·穆罕默德大師因為裏面收藏有他自己都不受的畫作而燒毀了龐大的圖書館,以及他因為心上的痛苦而燒死了自己。”他說,“我也來告訴你這個傳說中你不知道的另一個故事。確實,畫家在生命的最後三十年中搜尋了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過程中,他發現,許多書本中的圖更多的是受他啟發畫出的模擬作品,而非他的原作。往後幾年中,他看到,自己所摒棄的繪畫,已被兩代畫家采納為典範,他們已經把他的畫銘刻於心,或者更確切地說,已經把它們融入了他們的魂之中。當謝赫·穆罕默德找出自己的圖畫並將之銷毀時,卻發現在數不盡的書本中,輕細密畫家們崇拜地進行了復制,用它們畫別的故事,使得它們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戶曉。長久以來,在飽讀群書、遍覽群畫之後,我們漸漸明白:一位偉大的畫家不僅會用自己的經典畫作影響我們,最終還會改變我們的心靈視野。一旦一位細密家的藝術美學如此深入我們的靈魂,那它便會成為全世界的美感準則。伊斯法罕大師人生的晚年,雖然燒了自己的繪畫,卻目睹自己的作品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蓬勃茂盛;他更進一步地明白了如今每個人都用他以前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任何東西,若不同於他年輕時所畫的樣子,如今都被視為醜陋。”

壓抑不住內心翻湧的崇拜及想取悅姨父大人的願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親他的手,淚水盈眶,感覺自己把靈魂裏始終為奧斯曼大師保留的位置讓給了他。

“一位細密畫家,”姨父大人用自負的口吻說,“是依循自己的良知、遵從他信仰教條來創作藝術的,他不會害怕任何東西。他絲毫不在乎他的敵人、宗教狂熱分子和那些嫉妒他的人會怎麽說。”

可是當我在淚眼朦朧中親吻他蒼老而斑點滿布的手時,卻忽然想到,姨父大人根本不是一個細密畫家。我對自己的想法立刻感到了羞慚。這好像是別人把這種邪惡、無恥的念頭塞入我腦中的。盡管如此,你也明白我所想的確實沒有錯。

“我不怕他們,”姨父說,“因為我不怕死。”

誰是“他們”?我點點頭假裝我明白。然而煩躁開始自心頭湧起。我註意到姨父身旁的古老典籍是艾爾·傑夫濟耶的《靈魂之書》,所有想死的昏庸老頭都很喜愛這本講述死後靈魂旅程的書。自從上一次來這裏後,我只看見一樣新的物,混在托盤上的物品中,放在櫃子上,夾雜在筆盒、畫刀、削筆板、墨水瓶和毛筆之間:一只青銅墨水瓶。

“讓我們來證明我們並不怕他們。”我起勇氣說,“拿出最後一幅圖畫,展示給他們看。”

“但這不就證明了我們在意他們的誹謗,至少是把它們當真了?我們沒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令你感到如此害怕的還有什麽?”

他像父親般撫摸了我的頭發。我擔心自己可能又要淚如泉湧,就撲進了他懷裏。

“我知道不幸的鍍師高雅先生為什麽遇害,”我激動地說,“因為他誹謗您、您的書和我們,他正準備召集艾爾祖魯姆人努斯萊特教長的信徒們來對付我們。他認定我們落入了魔鬼的手中,認定我們做出了不信教的事情。他開始散布謠言,試圖煽動其他為您的書工作的細密畫反叛您。我不懂他為什麽會突然開始這麽做。也許是出於妒忌,也許是因為受到了撒旦的影響。為您的書工作的其他細密畫家也聽說了高雅先生是多麽堅決地想要毀滅我們。您可以想像,大家開始害怕,更不免像我一樣開始懷疑。因為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某天半夜被高雅先生逮到了,高雅先生煽動他反抗您、我們、我們的書,並否定插圖、繪畫以及我們所信仰的一切,這位藝術家陷入了恐慌,殺死了那個混蛋,把他的屍體拋入了井裏。”

“混蛋?”

“高雅先生是個惡毒、卑鄙的叛徒,是個人渣!”我大道,仿佛他就在房間裏,就在我的面前。

死寂。他怕我嗎?我怕我自己。感覺好像我屈服於另一個人的意誌和思想。不過,這種感覺也很好

“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插畫家一樣陷入恐慌的這位細密畫家是誰?是誰殺了他?”

“我不知道。”我說。

然而我卻希望他能從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謊。我明白自己來這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但不打算臣服於罪惡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父大人逐漸對我起疑,這讓我很高興,更加堅定了我的心意。我腦子裏飛快地想著:我現在不是要看那幅畫裏有沒有不信教的東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麽樣;如果他完全明白了我是兇手,因而從內心感到害怕,那麽他就絕對不敢拒絕給我看那幅最後的圖畫。

“誰殺了那無賴真的重要嗎?”我說:“那個清除了他的人,難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嗎?”

當我發現他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時,我深受鼓舞。自以為比你們優越而道德崇的尊貴人士,當他們為你們的行為感到難堪時,他們就像這樣無法直視你的眼睛。或許因為他們正思考著要舉報你們,把你們交給行刑的劊子手。

外頭,庭院大門的正前方,野狗群開始狂嗥。

“外面又下雪了。”我說,“這麽晚了,大家都上哪兒去了?他們為什麽留您一個人在家?他們甚至連支蠟燭都沒幫你點。”

“的確很奇怪,”他說,“自己也不明白。”

他如此真誠,讓無法懷疑。我再次感覺到,盡管我也和別的細密畫家一起譏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實深愛著他。然而,我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如何能這麽快察覺我突湧起的強烈敬愛而立刻表現出父親的無盡關愛,撫摸我的頭發?我感覺到奧斯曼大師的繪畫風格和赫拉特前輩大師的傳承,將不會有任何未來。這個可惡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經歷了一場災難之後,我們都會這樣: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孤註一擲,不在乎自己會顯得多麽荒唐可笑,我們會祈求一切能像從前一樣繼續。

“讓我們繼續畫我們的書。”我說,“讓一像從前一樣繼續下去。”

“細密畫家中有一位殺人兇手。我將與黑先生一起繼制作我的書。”

他是在刺激我幹掉他嗎?

“黑現在哪?”我問,“您的女兒和孩子們在哪兒?”

我感覺是某種特殊的力量把這些話放入我嘴裏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無法感到快樂、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譏諷。在這對自娛娛人的邪靈——智慧和嘲諷——背後,我察覺到了魔鬼的存在,他操控著它們,驅迫著我。就在這一刻,大門討厭的狗群又開始瘋狂嗥叫,仿佛聞到了鮮血的腥味。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經歷過這刻?在一座遙遠的城市,某個距今久遠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見的雪花飄落,映著蠟燭的火光,我哭著向一位頑固的糟老頭努力解釋自己沒有偷他的顏料,完是清白無辜的。當時,就像現在一樣,狗群仿佛嗅到鮮血般狂吠起來。從姨父大人那屬於邪惡老人的堅毅下巴上,從他最後終於能無情瞪視我的眼睛裏,我明白他企圖擊潰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歲時作為一個細密畫家學徒的這一段難堪的回憶,那就像一幅輪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圖畫。而此時此刻,我卻像活一場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憶之中。

我起身,繞到姨父大人背後,從他工作桌上各個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那又大又重的嶄新青銅墨水瓶。我體內那位認真的細密畫家——那奧斯曼大師灌輸到我們所有人體內的——正用清晰但已褪色的顏料,畫出我的所作所為及我眼中所見,不像我此刻正在經歷的過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記。我們不是經常在夢中從外面看見自己而感到害怕嗎,帶著同樣的恐懼感,我拿著巨大而窄口的青銅墨水瓶說:

“十歲時,當我還是個學徒的時候,見過這樣一個墨水瓶。”

“那是一個有三百年歷史的蒙古墨水瓶,”姨父大人說,“是黑大老遠地從大布裏士帶來的。用來盛裝紅色。”

那一瞬間,正是魔鬼唆使著我舉起墨水瓶,使盡全力砸向這自負老頭的進了水的腦袋。但我沒有屈服於魔鬼,反而懷抱虛妄的希望說:“是我殺死了高雅先生。”

你們明白為什麽我懷著希望這麽說,對不對?我希望姨父會理,會寬恕我。我也希望他將會因恐懼而助我一臂之力。

我是你們的姨父

他一說是他殺了高雅先生,屋內就出現了時間的死一樣的沈寂。我想他也會殺了我。我的心怦怦跳了很久。他來這裏是為了殺我嗎,還是為了來自首並恐嚇我?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嗎?我很害怕,明白了盡管自己多年來熟悉這位傑出畫家所有的技巧和能力,但對他的內心世界卻一無所知。我能感覺到他僵直地站在我身,面對我的頸背,拿著大的紅墨水瓶,不過,我沒有轉身看的臉。因為知道我的沈默會讓他感到不舒服,所以:

“野狗還在吠個不停。”我說。

我們再度陷入沈默。這一次,我知道我的死亡,或者我是否能避免這場厄運,將取決於我,取決於我對他要說的話。除了他的作品,我只知道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如果你們同意一位插畫家絕對不可在作品中流露他的靈魂,那麽這一點當然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他是如何趁著沒人在家的時候來這裏堵住我的呢?我衰老的心裏一直在迅速地盤著這些,但腦子卻一片混亂,找不出頭緒。謝庫瑞在哪裏呢?

“你先前就知道是我殺了他,對不對?”他問。

我根本不知道,他向表白了我才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甚至在想著他殺死高雅先生或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那位已故的鍍金大師可能真的慢慢地屈服於自己的恐懼,會把我們大家都毀了的。

面對這位我獨自與他共處一室的兇手,我的心底隱約升起了一股感激之情。

“你殺了他,我並不感到驚訝。”我說,“我們這種活在書本中、做夢都夢見書頁的人,只害怕這世上的一樣東西。不但如此,我們掙紮著面對更大的禁忌與危險,在穆斯林城市中搞繪畫。如同伊斯法罕的畫家謝赫·穆罕默德一樣,我們每一個細密畫家都免不了內心感到罪惡與後悔,有一種強烈的刺激因素在刺激著我們最先責怪我們自己,使我們感到後悔而乞求真主和社會寬恕。我們總是像罪人一樣,更多時候像是懷著歉疚,偷偷摸摸地制作書本。教長、傳道士、法官和神秘主義者們總是指控我們犯有褻瀆罪,對我們進行攻擊。我十分清楚,對於他們無休止的攻擊的屈服,以及我們自己的這種無窮盡的罪惡感,扼殺同時也滋養了細密畫家的想像力。”

“也就是說,你不怪罪我清除了那個白癡高雅先生嗎?”

“文章、插畫、繪畫中吸引我們的東西也就在這恐懼當中。們之所以從早到晚,跪著在燭光下徹夜工作,直到雙目失明,為繪畫和書籍獻自己,絕不只是為了金錢和賞識,而是為了逃離他人的嘈雜,逃離人群。然而相對於創作的熱情,我們也想讓那些我們所要逃離的人們,觀看欣賞我們受啟示創造出來的畫。但要是他們說我們無信仰呢,這會給一位真正具備天賦才華的畫家帶來多大的痛苦!然而,真正的繪畫也正隱藏在這無人能見、也無人能表現的痛苦之中,它就在那些最初人人都會說是壞的、沒畫好的、沒有信仰的圖畫裏。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明白他必須達到那個境界,與此同時,他也害怕到了那個境地後的孤獨。又有誰會願意一生都忍受這種可怕、焦慮的生活呢?在別人之前先責備自己,細密家以為這樣就能擺脫多年來所承受的恐懼人們也只是在他坦陳其罪行時才會相信他,才會把他燒死。伊斯法罕的插畫家則是為自己點燃了這把煉獄之火。”

“但你並不是細密畫家。”他說,“我也不是出於害怕才把他殺死的。”

“你之所以殺他是因為你想要照你所想的那樣毫無恐懼地來繪畫。”

長久以來頭一次,這位想要殺我的細密畫家說出了頗有智慧的話:“我知道你說這些是了轉移我的註意,愚弄我,好從這種處境中擺脫出來。”他接著又說:“但你最後所說的沒錯。我要你明白這一點。聽我說。”

我扭頭看著他的眼睛。當他說話時,已經渾然忘記我們之間慣的禮儀。他被自己的思緒牽著走。然而,是往哪兒去呢?

“用不著擔心,我不會侮辱你的尊嚴。”他說。他從我的身後繞到了我的前方,哈哈笑著,但卻有著非常痛苦的一面。“就像現在這樣,”他說,“我在做什麽事情,但感覺做這種事的人不是我。仿佛體內有什麽東西在扭動,讓我幹所有的壞事。不過我確實需要它,對於繪畫來說也是一樣的。”

“這些都是關於魔鬼的無稽之談。”

“也就是說我在撒謊嗎?”

我感到他沒有足夠的勇氣殺死我,所以想要我激怒他。“不,你沒有撒謊,但卻不知道你內心所感受到的東西。”

“不,我清楚我內心的東西,我還沒死就承受著死後的痛苦。我們不明就裏地因為你而陷入了罪孽之淵。可是現在你居然對我說‘要再勇敢點’。因為你我成了兇手。努斯萊特教長的瘋狗們會把我們都殺光的。”

他愈是沒有自信,喊的聲音就愈大,而且更用力地抓緊了手裏的墨水瓶。會有人經積雪的街道,聽見他的叫喊而進屋裏來嗎?

“你怎麽會殺他的?”我問,更多的是想爭取時間而非出於好奇,“你們是怎麽在那口井邊相遇的?”

“高雅先生離開你家的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找的。”他說,出乎意料地想要自白,“他說見到了最後一幅雙頁圖畫。我費盡唇舌勸他別小題大做。我帶他來到了被大火焚燒的地方,告訴他我在井邊埋了錢。他聽說有錢,就相信了我的話。還有什比這更能證明這位畫家的動機其實源於貪婪?因此我不覺得遺憾。他是一個有才華但又平庸的畫家。這貪婪的蠢蛋馬上準備用指甲去挖冰凍的泥土。如果我真有金子埋在井邊,就不用幹掉他了。沒錯,你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卑鄙的家夥來替做鍍金的工作。我們的往生者的確有技巧,但選色和用色卻很低俗。我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告訴我,什麽是‘風格’的本質?今天,法蘭克人和中國人都在談論一位畫家才華的特色,都在談論所謂的‘風格’。究竟一位好畫家該不該有風來區別於他人?”

“不用擔心,新的風格並不一個細密畫家想有就有的。”我說,“一位王子會死,一位君王會打敗,一個似乎天長地久的時代會結束,一個畫坊會被關閉,那裏的畫家們都會四散而去,會四處去為他們自己找尋其他愛好書籍的保護者。也許將來有一天,一位仁慈的蘇丹會從不同的地方,比如說從赫拉特,從哈勒普召集起那些流亡在外、滿腹困惑但華洋溢的細密畫家和書法家,邀請他們來到自己的營帳或宮殿,建立起他自己的畫坊。即使這些互不熟悉的藝術家們最開始仍用他們各自所知古老風格來進行繪畫,但過了一段時間,就好像街上在一起打鬧的小孩子們一樣,他們之間也會發生同化、爭執、互鬥。在經過了多年的爭執、嫉妒以及對排版、色彩與繪畫的鉆研之後,出現的就是一種新的風格。通常,創造出這種風格的人,是那個畫坊裏最優秀、最具天賦的細密畫家,我們也可以說他是最幸運的。其余細密畫家所能做的,便是通過無止境的模仿,不斷修飾這一風格,使其臻至美。”

他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帶著一種出乎我意外的溫和態度,懇求我的仁慈與誠實,幾乎像個少女般顫抖著問我:

“我有自己風格嗎?”

一下子,我以為自己就要掉下淚來了。鼓起所有的溫柔、同情和慈愛,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了他我所相信的事實:

“在我六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所見到的最才華橫溢、手最巧、眼光最細膩的細密畫家就是你。如果在我面放一幅由一千個細密畫家合作完成的繪畫,我也能夠立刻辨認出你那真主所賜的筆觸。”

“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我知道你並沒有聰明到能夠明白我技巧中的奧秘。”他說,“你在說謊,因為你怕我。盡管如此,你還是從頭開始說說我的風格。”

“你的筆似乎脫離你的控制,依照自己的意誌,選擇正確的線條。你筆下的圖畫既不寫實也不輕浮!當你畫一個擁擠的場景時,通過人物的眼神和他們的位置,使得文字意義中的張力幻化成為一聲優美永恒的呢喃。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圖畫,就為了傾聽那一聲呢喃。每一次,我都愉地發現它的意義又改變了。該怎麽說呢,我會重新細讀你的圖畫,這樣一來,就能把裏面一層層的意義堆疊起來,顯現出的深度甚至遠超越歐洲大師的透法。”

“呣,說得很好。別管歐洲的大師。再往下說。”

“你的線條的確華麗又有力,觀賞者反而寧可相信你所畫的而不是真實的物品。這樣,正如你能用你的才能使最虔誠的信徒放棄信仰一樣,也能用一幅畫來引導最不知悔改的不信教者走向安拉之道。”

“確實,可是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贊美。接著說。”

“沒有一個細密畫家比你更懂得顏料的濃度和它們的秘訣。最光亮、最鮮活、最純正的色彩都是你調配的。”

“好的。還有呢?”

“你知道你是繼畢薩德和密爾·賽依德·阿裏之後最偉大的畫家。”

“是的,我很清楚這點。既然你知道,卻為什麽還要和那庸才中的庸才黑先生一起合作書本,而不是和我?”

“首先,他的工作並不需要細密畫家的技巧。”我說,“其次,和你不同,他不是殺人兇手。”

他對我甜甜地笑了笑,因為我也是馬上就帶著一種寬松的心情對他笑了。我感覺以這種態度,用風格這一話題或許能逃離這場噩夢。借著我所提起的這個主題,我們開始愉快地討論起他手裏的銅蒙古墨水瓶,不像父親與兒子,而像兩個閱歷豐富的好奇老人。我們談論著青銅的重量、墨水瓶的對稱、瓶頸的深度、舊書法蘆桿筆的長度,以紅墨水的神秘,他還站在我面前輕輕搖晃墨水瓶,以感覺墨水的濃稠度……我們談到,如果不是蒙古人從中國大師那兒學來了紅顏料的秘密並把它引進呼羅珊、布哈拉和赫拉特,我們在伊斯坦布爾就絕對制作不出這種顏料。我們聊著,時間的濃度似乎也像顏料一樣在變化著,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在我心底的一角,仍在疑惑著為什麽還沒有人回來。真希望他放下那只沈重的墨水瓶。

帶著我們平常工作時的輕松態度,他問我:“等你的書完成後,那些見到我作品的人會贊賞我的技巧嗎?”

“如果我們可以,真主保佑,沒有阻礙地完成這本書,當然,蘇丹陛下會這麽拿起來看一看,首檢查我們是否在適當的地方用了足夠的金箔。接著,他會凝神觀看自己的肖像,好像在閱讀有關自己個性的故事。和所有的蘇丹一樣,他會崇拜於他自己,而不是我們精美的繪畫。再者,如果他花時間欣賞我們辛勤勞苦、犧牲視力、融合了來自東方和西方的靈感創造出的麗景象,那就更好了。你也知道,如果沒有奇跡現,他就會把書本鎖進他的寶庫,甚至不會問是誰畫的邊框,是誰鍍的顏色,是誰畫了這個人或那匹馬。而我們也將如所有技藝精湛的工匠一樣,繼續回去作畫,只希望有一天會有奇跡降臨。”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仿佛都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麽。

“這種奇跡什麽時候才會出現?”他問“我們畫了那麽多的畫,眼睛都快瞎了,但這些畫什麽時候才會真正得到賞識?人們什麽時候才會給予我,給予我們,應得的愛戴?”

“永遠也不會!”

“為什麽?”

“人們永遠也不會給你所想要的,”我說,“將來,人們對你的賞識還會更少。

“書本會流芳百世。”他驕傲地說,但對自己也是毫無信心。

“相信我,沒有一個意大利畫家擁有你的詩意、你的執著、你的敏銳、你用色的純粹與鮮艷,然而他們的繪畫卻更為令人信服,因為它們更像生命本身。他們不是從一叫拜樓的陽臺上去看世界,也沒有忽略所謂的遠景畫法。他們描繪在街上看見的景象,或是從一位貴族的房裏看到的事物,包括他的床、棉被、書桌、鏡子,他的老虎他的女兒以及他的錢幣。他們畫所有的東西,這你也知道,我並不全然信服他們的所有做法。對我而言,通過繪畫來直接模擬世界是不敬的行為,我深感憎惡。然而他們用這新方法所畫的圖畫,確實有不可否認的魅力。他們一五一十地描繪眼睛所見的事物。沒錯,他們畫他們所見的,我們則畫我們所想像的。一看他們的作品,你立刻就會明白,惟有通過法蘭克風格才能讓一個人的面孔永垂不朽。而且,不單單是威尼斯的居民迷上這個概念,整個法蘭克地區所有的裁縫、屠夫、士兵、神父和雜貨小販都樣……他們全都請人用這種方式畫自己的肖像。只要看過那些圖畫一眼,你也會渴望這麽看自己,你會想要相信自己與眾不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殊而又奇怪的有生命之物。要達到此種效果,畫家不能以心靈所見的相貌來畫人,而必須呈現出肉眼所見的形體,以新方法畫。將來某一天,大家都會像他們那樣畫畫。當提及‘繪畫’時,全世界都會想到他們的作品!就算是一個對繪畫一竅不通、愚蠢可憐的裁縫,也會想擁有這麽一幅肖像,為借由看見自己獨特的彎鼻,他會相信自己不是一個平凡的傻瓜,而是一個特別的、獨一無二的人。”

“那我們也可以畫那樣的畫。”愛開玩笑的兇手說。

這一次,就連我心中那不太靈光的部分也明白這不是錯誤,而很可是即將束我生命瘋狂與憤怒。這種狀況讓我驚恐萬分,我開始用盡力氣痛苦地高聲哀號。如果要畫出我的號叫,那它就會是綠綠的顏色。然而我知道,晚的黑暗中,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人聽得見它的嘶喊,也沒有人看得見它的色彩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被我的哀號嚇了一跳,遲疑了一會兒。剎那間我們四目相對。我可以從他的瞳孔裏看出,盡管恐懼而怯懦,他仍決定聽任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不再我認識的細密畫大師,而是一個來自遠方的、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的、壞透了的陌生人。這種感覺把我此刻的孤獨延長成了幾個世紀。我想抓住他的手,如同擁抱這個世界,但卻沒有用。我乞求,或者以為自己是開口說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求你不要殺我。”像是在夢中,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在說話。

他再次拿墨水瓶砸向我的腦袋。

我的思想,我面前的事物,我的記憶,我的眼睛,因為我的害怕而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我分辨不出任何一種顏色,接著,我才明白,所有的色彩全變成了紅色。我以為是血,其實是紅色的墨水;我以為他手上的是墨水,但那才是我流個不停的鮮血。

在這一刻死去,我而言是多麽的不公平,是多麽的殘酷,又是多麽的無情。然而,那正是我年老而血跡斑斑的腦袋慢慢帶我前往的結論。接著我看見了。我的記如同外頭的積雪般一片慘白。我的頭在我的口中痙攣發痛。

現在我應該向你們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了。也許你們早就了解了這一點:死亡不是一切的結束,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正如每本書上都提到的那樣,死亡卻疼痛得令人難以置信。感覺不只是我碎裂的腦殼和腦子,好像身體的各個部位都糾纏在了一起,全都融成一團,在痛苦中扭曲著。要忍受如此無止境的劇烈痛楚顯得是那麽的難,我內心的一部分選擇了惟一的方式——忘記疼痛,只想尋求一場甜甜的睡眠。

臨死前,我記起了自己年少時聽過的一個敘利亞神話事。一個獨居老人,一天半夜醒來,從床上起來倒了杯水喝。當他把杯子往茶幾上放時,發現原本擺在那裏的蠟燭不見了。去哪裏了呢?一絲微弱的光線從房裏透隙而出。他循著亮光,轉身回到臥房,卻發現有個人拿著蠟燭躺在他的床上。他問:“你是什麽人?”“我是死亡。”陌生人說。老人一下子神秘地靜了下來。“所以,你來了。”他接著說。“是的。”死亡滿意回答。老人堅定地說:“不,你只不過是一場我沒做完的夢罷了。”老人倏然吹熄陌生人手裏的蠟燭,切都消失在了黑暗中。老人爬回自己的空床,繼續睡覺,然後又活了二十年。

我知道這不會是我的命運。因為他再次拿墨水瓶狠砸了我的腦袋。劇痛難耐之中,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頭部所受的擊打。他、墨水瓶以及被燭光微微照亮的房間現在就已經逐漸模糊遠去了。

盡管如此,我知道我還活著。因為我還想要攀附住這個世界,還想要遠遠地逃離,因為我的手臂膀為保護我的臉和血流如註的頭還做了許多的動作,因為我好像曾一度咬住了他的手腕,因為墨水瓶還砸中了我的臉。

我們大概還纏鬥了一會兒,如果算得上是纏鬥的話。他既強壯又激動,把仰天打倒在地。他用膝蓋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緊緊地釘在了地上,一面用極為不敬的言語不停地對我這個瀕死的老人說著些什麽。也許因為我聽不懂,也聽不到他的話,也許因為我不喜歡看他那雙血紅的眼睛,他又狠擊了我的頭一次。他的臉、眼睛和身上一片艷紅,沾滿了墨水瓶中濺出的墨水,以及我猜想,沾滿了我身上濺出的鮮血。

想到自己在世上最後見到的竟是這與我敵對男人,我悲傷萬分地合上了眼睛。剎那間,我看見一道柔和溫暖的光芒。光線舒適而誘人,如同睡眠一般,似乎可以馬上化解我所有痛楚我看見光裏有一個形體,孩子氣地問:“你是誰?”

“是我,阿茲拉爾,死亡的天使。”他說,“我負責終止人們在塵世的生命旅程。我負責拆散孩子與母親、妻子與丈夫、父親與女兒,以及愛侶們。世上沒有一個人躲得了我。”

當我明白死亡不可避免時,我哭了起來。

我的眼淚使我口渴萬分。一邊是我滿是鮮血的面孔和眼睛感覺到的越來越劇烈的令人麻木的疼痛;另一邊,是一個瘋狂與殘酷都將終結的地方,然而那個地方對我來說很陌生也很恐怖。我知道它是光亮之地,亡者的國度,是阿茲拉爾召喚我前往的地方,因而我很害怕。但另一方面,我也明白自己無法久留於這個讓我痛苦得扭動哀號的世界,在這充滿駭人痛楚與折磨的塵世,已沒我的立足之地了。若要留下來,我必須忍受這可怕的痛楚,而這卻不是我這老邁的身軀可以做到的。

因此,臨死之前,我的確渴望死亡的到來。與此同時,我也立刻明白了自己一生在書裏都沒找到的答案,也明白了人們為什麽無一例外地都能成功地死去,原來都只是由於這種簡單的欲望。我也明白了死亡將使我變得更有智慧。

話雖這麽說,但我滿猶豫,就像一個即將遠行的人,克制不了自己想再看一眼他的房、他的物品、他的家。驚惶中我渴望再見女兒最後一面。我真的好想好想,甚至知道只要咬緊牙關,忍受痛及愈來愈迫切的口渴,再撐久一點,就一定能等到謝庫瑞回來。

於是,我面前致命而溫和的光芒略微暗淡了些,我的心打開來,傾聽我躺著死去的世界裏的各種聲響。我聽見我的兇手在房遊蕩,開櫃子、翻我的紙張,專心找尋最後一幅畫,當他發現無所獲後,我聽見他掀開我的顏料箱,踢倒櫃子、盒子、墨水瓶和作桌。我感覺到自己不時發出呻吟,蒼老的手臂和疲倦的雙腿偶爾不自覺地抽搐。我等待著。

我的疼痛絲毫沒有減輕的跡象。我越來越渴,再也沒有力氣咬緊牙關。但是,我繼續撐著,等待著。

接著我突然想到如果謝庫瑞回家,她可能會遇見卑鄙的兇手。這一點我本連想都不願意去想。這時候,我感覺到殺我的兇手離開了房間。他大概找到了最後一幅畫。

我劇渴難耐但仍然等待著。來吧,親愛的女兒,我美麗的謝庫瑞,快來吧。

她沒有出現。

我再也沒有力氣承受折磨了。我知道死前將見不到我女兒最後一面了。這錐心刺骨的悲傷讓我想哀痛而死。正在此時,一張我沒見過的面孔出現在左側,微笑著,善意地遞給了我一杯水。

我忘記了一切,貪婪地伸手想取水。

他縮手拿回水杯。“承認先知穆罕默德是個騙子,”他說,“否定他說過的一切。”

是撒旦。我沒有回答,我甚至一點也怕他。既然從來不相信繪畫等於被他愚弄,我滿懷自信地等待著。我夢想著前方的永恒旅程,以及我的未來。

這時候,剛才看見的光亮天使朝我接近,撒旦消失了。我的一部分腦子明白這位趕跑撒旦的光亮天使是阿茲拉爾,但心中叛逆的一部分則想起《末日之書》中寫道,阿茲拉是一位天使,他擁有一千只翅膀,覆蓋著東方和西方,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正當我愈來愈感到困惑時,沐浴在光芒中的天使朝我靠近,仿佛想幫助我是的,就如葛薩利在《壯麗瑰寶》中寫的那樣,他和地說:

“張開嘴,讓你的靈魂得以離去。”

“除了‘奉真主之名’這一禱文之外,我不會讓任何東西離開嘴巴。”我回答他。

這不過是最後一個借口。我知道自己再也抗拒不了,我的時辰已到。有那麽一剎那,我到相當難堪,想到不得不把死狀淒慘、醜陋血汙的屍體留給我再也見不著的女兒。但我只想離開這個世界,就像拋開一件緊繃的外衣一樣。

我張開嘴,陡然間,就像描繪我們的先知拜訪天堂的升天之旅的各種圖畫中所描繪的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變得色彩斑斕,一切都淹沒於璀璨繽紛之中,好似奢侈地鍍上了各種金亮的塗料痛苦的眼淚從我眼中滑落,艱難的最後一口氣從肺部和口中溢出一切都沈浸在了神秘的寂靜之中。

現在我能看見自己的靈魂輕輕地脫離了軀體,被捧在阿茲拉爾的手心裏。我蜜蜂般大小的靈魂沐浴在光芒之中,因為離開軀體時的顫動,它現在仍像水銀般在阿茲拉爾的掌心中微微震動。然而我並不太註意這點,思緒沈浸於我所來到的嶄新的陌生世界。

度的痛苦過後,我的內心充滿了平靜。死亡並沒有像我所害怕的那樣給我帶來疼痛,相反,我變得舒服了,很快明了此刻的狀態將恒久持續,而我活著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種壓迫束縛只是暫時的從今以後,都會是這樣,百年復百年,直到世界末日。我既沒有為此感到沮喪,也沒有為此感到高興。我過去短暫經歷過的事件,如今一件接一件,同時展開呈現在了廣袤無垠的空間。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同時在發生著,就好像一位愛開玩笑的細密畫家在一幅巨大的雙頁圖畫中的各個角落裏畫上了各種互不相關的事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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