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26 我,謝庫瑞

我本想你們說,哈莉葉通報說艾斯特來了的時候,我正把昨天洗好已經晾幹了的衣服收進衣櫃……可是我何必說謊呢好吧,當艾斯特來到的時候,我正透過櫥櫃裏的窺孔偷看父和黑,一邊焦急地等待黑和哈桑的信件,所以,我滿腦子都在想著她。正如我感覺到父親對死亡的恐懼是合理的一樣,我也明白黑對我的興趣不會一生都是如此。他和所有的戀人一樣想要結婚,因為他想結婚,所以很輕地就墜入了愛河。即使不是和我,他也會和別人結婚,結婚之前也會很快愛上她的。

廚房裏,哈莉葉讓艾斯特坐在角落,給她端了一杯玫瑰香飲料像是犯了什麽錯似地看著我。我發覺自從哈莉葉投進我父親的懷抱以來,她把她所看到的每件事情都告了他,我對此有些害怕。

“我不幸的黑眼姑娘,我的大美人,我來晚了,因為我那死豬丈夫怎麽都不放我走。”艾斯特說,“你沒有丈夫來逼迫你,你要珍惜這一點。”

她一拿出信,我就從她手裏搶了過來。哈莉葉退到了一個角落,盡管不會在眼前晃悠,但還能聽到有的一切。為了不讓艾斯特看見我的表情,我轉身背向她,首先看了黑的信。當我想到吊死猶太人的空屋時,打了一陣嗦。“別怕,謝庫瑞,任何狀況你都處理得來。”我對自己說,接著開始讀哈桑的信。他已經近乎發狂:

謝庫瑞小姐,我已被愛的烈火焚燒,但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在乎。無數個夜晚,在夢裏我看到自己在荒涼的山頂上追逐著你的身影。每一次你收到我的信,我知道你都看了,但卻從沒給回信,我的心就像被一根尾稍帶著三支羽毛的利箭穿透了。我今天寫信,希望你這次會回復。話已經傳出來了,大家都在談論這個消息,你的孩子們說:你夢見了你的丈夫已經死了,如今你已經自由了。我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你仍然是哥哥的妻子,還應當屬於這個家庭。現在既然我父親也認可我了,我們兩人今天要去找法官,要把你帶回家裏來。我們會帶一幫人去找你,讓你父親也知道這一點。收拾好你的包袱,你要回家了。馬上派艾斯特送來你的回復。

讀完第二遍之後,我回過神來,用詢問的眼望著艾斯特。但她沒說什麽關於哈桑或黑的其他消息。

我隨即抽出藏在櫥櫃角落裏的蘆稈筆,拿一張紙放在面包砧板上。正當準備開始寫信給黑時,我停了下來。

我想到了某件事。我扭頭看著艾斯特:她正像個胖娃娃似的,開心地享用著玫瑰香飲料。我突然覺得很荒唐,艾斯特怎麽可能知道我心裏正在想什麽。

“看你笑得多甜呀,我的美人。”她說,“別擔心,最後一切都會圓滿收場的。伊斯坦布爾有多的有錢紳士與帕夏,都渴望著娶一位像你這樣心靈手巧的美麗姑娘。”

你們也知道:有時候你說出一句深信不疑的話,可是一旦話出口後,就會問自己:盡管我自己徹頭徹尾地相信,卻為什麽說的時候又顯得那麽不自信了呢?”也就是帶著這樣一種心情,我說道:

“可是艾斯特,看在上天的分上,誰會想娶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寡婦?”

“像你這樣的人,有太多太多的男人想要啊。”她說,用手比畫出一大堆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心想我並不喜歡她。我不再說話,她也就明白了我不打算把回信她,也明白自己該走了。艾斯特走後,我退回屋內自己的角落,感受到了同樣的一種寂靜,這種寂靜我該怎麽來形容呢,我靈魂深處也感受到了這種寂靜。

倚著墻,我在黑暗裏什麽也沒做,那麽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著自己,想著我該怎麽做,想著心底逐漸增強的恐懼。這段時間以來,我不時聽見樓上傳來謝夫蓋與奧爾罕的嘰嘰咕咕。

“你像女人一樣膽小,”謝夫蓋說,“只敢從背後攻擊。”

“我的牙齒松了。”奧爾罕說。

同時,我的另一半心思則專註地傾著父親與黑之間傳出的談話。

畫室的藍門敞開著,因我很容易就能聽見他們的說話。“看過威尼斯大師的肖像畫之後,人們就會害怕,因為你會發現,”父親說,“在畫中,眼睛不再只是臉上一模一樣的圓孔,而是必須和我們自己的眼睛一樣,會像一面鏡子那樣反射光芒,會一口井那樣吸收光線。嘴唇不再是平板如紙的臉上的一條裂縫,而必須是表情的表現要點,其紅色各不相同,通過緊繃和放松來表現出我們的歡樂、哀傷和內心世界。我們的鼻子也不再是分隔面孔的一道幹巴巴的墻,而是一件體現我們活力與好奇心的工具,每個人的都完全相同。”

聽見父親提到那些肖像裏的異教徒紳士時口“我們”,黑和我一樣感到驚訝嗎?我從窺孔望出去,看見黑的臉如此蒼白,嚇了一跳。我黝黑的愛人,我受苦的英雄,你是因為思念我而徹夜未眠嗎?是因此而臉色蒼白嗎?

也許你們還不知道黑是個高瘦英俊的男人。他有著寬闊的前額、一雙杏仁眼和一個堅挺優雅的鼻子。他的手如童時一樣修長,指頭靈活而敏捷。他的身體瘦長有力,站得又高又直,肩膀很寬,又沒有挑夫那麽寬。小時候,他的身體和臉還沒有長開。十二年後,當我從黑暗的角落裏第一次望見他時,立刻明白他已經成熟了。

此刻當我在黑暗中把眼睛湊上洞口時,在黑的臉上我看見了十二年後才見到的憂慮。我既感到自己做錯了又感無比的驕傲,他為我受了這麽多苦。看著一幅為書本畫的畫時,聽著我父親說話的黑的臉孩子般地天真無邪。就在那時,當我看見他像個孩子般張開嫩紅的嘴時,陡然間,我想把自己的xx頭塞進他的嘴裏。我用手指撫摸他的頸背,勾纏他的頭發,而黑則會把頭在我的Rx房間,就像我自己的孩子那樣吸住我的xx頭時,他會快樂地閉上眼睛,像個可憐無助的孩子那樣只有在我的溫柔中才能找到安寧,等他明白這一點時,他將永遠也離不開我了。

這種幻想令我感到如此愉悅,以至於當我微微冒著汗時,我還在想像著黑驚異而認真地看著的不是我父親給他看的魔鬼圖畫,而是我碩大的Rx房。他陶醉地看著的不只是我的Rx房,還有的頭發、我的脖子、我的全身。他對我著迷至,不禁喃喃念著年少時說不出口的所有那些甜言蜜語,他的目光和表情講述著他是多麽地陶醉於我驕傲的態度、我的見識、我的教養、我等候丈夫歸來的耐心和勇敢,以及我寫給他的信中的美妙言語。

我突然對父親生起氣來了,他故意設計不讓我再嫁人。我也受夠了他叫細密畫家們細心模仿法蘭克大師所繪的那些圖畫,也受夠了他那威尼斯之行的種種回憶。

我再度閉上了睛,安拉,這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在我的腦海裏,黑是那麽甜甜地靠近我,黑暗中,我感覺到他就在我身旁。忽然,我感覺他出現在了我的身後,親吻我的頸背、我的耳垂,我可以感覺到他有多麽地強壯。他結實、雄偉而有力,我可以倚靠著他,因而我得很安全。我的頸背在發癢,乳頭在發顫。就好像在黑暗中我閉著眼睛時,感覺到他那脹大的東西就在身後貼近了我,我頭都暈了。黑的那個東西會是什麽樣呢?

有時候在我的夢裏,丈夫痛苦地向我展示著他的。我發現,我丈夫一方面掙紮著撐起被薩法維的士兵們用矛刺穿的血乎乎的身體,直挺挺地想要走來,他身上還紮著箭;另一方面他想要靠近我們,然而可悲的是我們之間有一條河。他在對岸喊我,傷痕累累、渾身是血,但我註意到他的前面鼓起來了。如果澡堂的那位格魯吉亞媳婦說的是真的,如果那老巫婆所說的“是的,有麽大的”這句話無誤的話,那麽我丈夫的並不算太大。如果黑的更大,如果昨天當黑拿起我派謝夫蓋送給他的空白紙片時,我在他腰帶下看見的巨大東西真的是那東西的話——是的,就是它——我擔心它也許就放不進我那裏面或者我會承受極大的痛苦。

“母親,謝夫蓋老是學我的樣。”

我從櫃子的黑角落裏走了出來,輕聲走進對面的房間。我從箱子裏拿出紅色細棉背心穿上。他們已經攤開了我的床墊,正在上頭嬉戲吵。

“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們黑來的時候不準大喊大叫?”

“媽媽,你為什麽要穿上那件紅色背心?”謝夫蓋問。

“可是,媽媽,謝夫蓋老是學我的樣。”奧爾罕說。

“我不是說過不準學他的樣嗎?什麽這臟東西會在這裏?”旁邊有一塊動物的毛皮。

“那是屍體。”奧爾罕說,“謝夫蓋在路上揀到的。”

“快點把它拿出去,從哪揀來的就丟回哪兒去,快點。”

“叫謝夫蓋去。”

“我說馬上!”

我生氣地咬緊下唇,就像每次要打他們之前所做的那樣。看見我確實是認真的,他們嚇得趕緊去了。但願他們能趕緊回來,免得著涼。

所有細密畫家中,我最喜歡黑,因為他比其他人都更愛我,而且我了解他的天性。我拿出筆和紙,坐下來,不假思索地一口氣寫出了下面的話

好吧,晚禱開始之前,我會在吊死鬼猶人的屋子和你會面。盡快完成我父親的書。

我沒有回信給哈桑。就算他今天真的要去找法官,我也不相信他和他父親以及他們所召集人會現在就突然來我們家。如果他確實已經準備好采取行動,就不會寫信給我,也就不會等待我的回音,馬上就會來我們家。他一定正在等我的回信,而且,當他始終沒有收到時,一定會發狂,只有到那時候他才會開始找人,準備來我們家。別以為我一點都不怕他,不過,我相信黑會保護我的。讓我來告訴你們現在我心裏是怎麽想的:我之所以沒那麽怕哈桑,大概是為我也愛著他。

如果你們要說:“這愛又是怎麽一回事?”我不會生你們的氣,我會認為你們問得有道理。並不是因為這些年來,當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等待我丈夫歸來時,我沒有註意到這個男人是多麽可悲、軟弱而自私,而是艾斯特告訴我他賺了很多錢,這一我可以從她挑起的眉毛中看出她所說的並不是虛言。既然他有了錢,那麽我想他就有了自信,過去那些令哈桑顯得不可愛的缺點想必就已經消失了,就會顯露出吸引我的黑暗的、邪靈般的、奇特的那一面了。從他固執不斷地寄給我的信中,我發現了他的這一面。

黑與哈桑同樣為愛我而受了苦。黑十二年來去了遠方,不見了,沒有了任何消息。哈桑則天天寫信給我,在信紙的邊上畫上飛鳥和羚羊。讀著他的信,一開始我很怕他,之後又對他產生了好奇。

我清楚哈桑對我的每一件事都極為好奇,所以並不驚訝他知道我夢見丈夫的屍體。我懷疑的是,艾斯特讓哈桑看我給黑的信。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叫艾斯特把轉交給黑。我的懷疑是否準確,你們比我還清楚

“你們跑哪兒去了?”孩子們回來後,我對他們說。

他們很快發現我並不是真的生氣。我悄悄把謝夫蓋拉到一旁,來到黑暗壁櫃的邊上。我把他抱到腿上,親親他的頭和頸背。

“你凍著了吧,我的寶貝。”我說,“把你的漂亮小手交給媽媽,讓媽媽來給它們暖和暖和……”

他的手臭臭的,但我沒有說什麽。我把他的頭在胸前,緊緊地摟住了他。他很快就暖和過來了,像只小貓那樣開心地小聲喘起氣來,全身都放松了下來。

“說說看,你不是很愛很愛媽媽?”

“呣——哼——”

“那是‘對’的意思嗎?”

“對。”

“比誰都愛?”

“對。”

那麽我要告訴你件事。”我像是要透露一個秘密似地說道,“可是你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我朝他的耳朵悄悄說:“我愛你比誰都要多,你知道嗎?”

“甚至比奧爾罕還多?”

“甚至比奧爾罕還多。奧爾罕還小,像只小鳥,他什麽都不懂。你比較聰明,你能夠懂。”我親吻並嗅聞他的發,“所以,現在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記得昨天你悄悄地把一張白紙拿給了黑先生嗎?今天你再做一次,好不好?”

“我爸爸是他殺死的。”

“什麽?”

“我爸爸是他殺死。昨天在吊死鬼猶太人的屋子裏,他自己說的”

“他說了什麽?”

“‘你的父親是殺死的。’他說。‘我殺過好多人。’他說。”

突然間發生了什麽事情。緊接著謝夫蓋從我腿上下去了,哭了起來。這孩子為什麽現在要哭?好吧,也許是我剛才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他一耳光。我不希望任何人覺得我鐵石心腸。可是他怎麽能這麽說一個我準備要嫁的男人,而且我正是為了他們才要和他結婚的。

沒有了父親的可憐男孩還在哭個不停,忽然間,我感到難過極了。我自己也要哭出來了。我們摟在了一起,他斷斷續續地哽咽著。那一巴掌值得哭成這樣嗎?我摸了摸他的頭發。

一切都是這麽開始的:前一天,你們知道,我在言語之間告訴了父親夢見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事實上,過去這等待丈夫從波斯戰場回來的四年中,我時常在夢中這麽見到他,夢裏也出現過一具屍體,不過是他的屍體嗎?這卻一點都不清楚。

夢境總被利用來達成某種目的。在葡萄牙,艾斯特祖母來的地方,夢境似乎被當作異端與魔鬼幽會交媾的借口。那時候,盡管艾斯特的家族否認自己是猶太人,公開宣布:“我們已經變成和你們一樣的天主教徒了。”葡萄牙教會耶穌會的掌刑者們仍不相信,對他們這些人都用了刑;為了能夠把猶太人都上火刑臺燒死,就像他們一一說出了自己夢裏的邪靈和惡魔一樣,用刑強加給了他們從沒做過的夢,逼迫他們承認這些夢。這麽一來,在那個地方夢境就被用來證明人們與魔鬼交媾,以便加以控告並予以燒死。

夢有三種用途:

其一:你想要某樣東西,但人們卻連想都不讓你想。於是你就說你是在夢裏見到的,這麽一來,你就說出了你所想要的東西,卻好像你連想都沒想過似的。

其二:你想對某人使點壞。譬如說,你想誹謗一個人,於是你就說我在夢裏見到他與某女人通奸,或者說在夢裏見到有人給某某帕夏送去了一罐一罐的酒。就這樣,就算人們不相信你,他們也會把你所說的這些壞話中的一部分傳出去,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其三:你想要樣東西,但你卻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知道。於是,你可以描述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人們就會刻向你解釋夢的含義,告訴你應當要什麽、他們可以給你什麽。比如,他們會說:你需要一個丈夫、一個孩子、一棟房子……

這些夢根本就不是我們真正在睡眠中看見的那些。為了能夠讓它起到效用,人人都把大白天做的夢說成是晚上做的。只有白癡才會一五一十地描述夜晚做的夢。如果真的這麽做,大家要麽嘲笑你,要麽就把夢境解析為一個兇兆。沒有人把真正的夢當真,包括那些做夢的人。難道你們把當真嗎?

通過不情願地說出口的一場夢,我暗示丈夫可能真的死了。雖然父親起初說不能把這夢看成是事實的征兆,然而從葬禮回來後,他卻從這個夢中得出我丈夫確實已經死了的結論。因此,大家不僅相信過去四年來我怎也死不了的丈夫死在了一場夢中,而且也接受了,就像是已經正式公告過了似的。直到那時,孩子們才真正明白他們沒有了父親;直到那時,他們才真正開始感到悲傷。

“你做過夢嗎?”我問謝夫蓋。

“有。”他微笑著說,“父親沒有回家,但最後我娶了你。”

他窄窄的鼻子、黑黑的眼睛和寬寬的肩膀比較像我,而不像他父親。有時候,我很遺憾沒能把他們父親的寬闊額頭傳給我那圓腦袋的孩子們。

“去吧,跟你弟弟玩劍吧。”

“用爸爸的舊劍嗎?”

“好的。”

我聽著孩子們揮劍互擊的聲響,望著天花板看了好一陣子,努力地想壓抑住心中漸升起的恐懼和焦慮。我走進廚房,對哈莉葉說:“我父親好長時間以來一直想喝魚湯。或許我會讓你去帆船碼頭。謝夫蓋喜歡吃的水果軟糕你不是收起來了嗎,去拿幾片給孩們。”

謝夫蓋在廚房吃的時候,我和奧爾罕上了樓。我把他抱在懷裏,親親他的脖子。

“你滿身大汗。”我說,“這裏是怎麽一回事?”

“謝夫蓋打的,說是叔叔的紅劍。”

“瘀青了,”我說,輕輕地摸了摸,“疼嗎?這個謝夫蓋真是沒腦子。聽我說,你很聰明,又很細心,我想你做一件事。如果你照我的話做,我會告訴你一個沒有跟謝夫蓋或任何人說過的秘密。”

“什麽事?

“看到這張紙了嗎?你要去外公那邊,趁他不註意的時候,把紙放在黑先生的手裏。你懂嗎?”

“我懂。”

“你願意做嗎?”

“你會告訴我什麽秘密?”

“你把紙條拿去。”我說。我再次親吻他的脖子,聞起來香噴噴的。這個香只是說說而已,不知道哈莉葉已經有多長時間沒帶孩子們去澡堂了。自從謝夫蓋的家夥開始當著那些女人的面舉起來後,他們就沒再去過。“我等一下再告訴你秘密。”我親吻他,“你好聰明、好漂亮。謝夫蓋是個討厭鬼。他甚至有膽反抗他的母親。”

“我不去送這個。”他說,“我怕黑先生,他是殺死我爸爸的人。”

“謝夫蓋告訴你的,是不是?”我,“快點,下樓去,把他叫來。”

奧爾罕看見我臉上的怒火,嚇得從我的懷裏下來,跑了下去。或許他甚至因為感到謝夫蓋要倒黴了而有點高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紅通通、喘籲籲地來了。謝夫蓋一只手裏拿著一片水果軟糕,另一只手裏拿著一把劍。

“是你告訴弟弟黑先生是殺死你們爸爸的人的?”我說,“我不準你們在屋子裏再講這種事,你們兩個應該要尊敬和愛戴黑先生。明白了嗎?你們不能輩子沒有父親。”

“我不要他。我要回我們的家,和哈桑叔叔—起住,等我爸爸。”謝夫蓋膽大包天地說。

這使我怒火中燒,打了他一巴掌,劍從他的手裏跌落。

“我要爸爸。”他哭著說

然而我哭得比他還難過。

“你們沒有父親了,他不會回來了。”我抽噎著說,“你們是孤兒,你們懂了嗎,你們這兩個蠢貨。”我哭得很傷心,真怕他們在裏面會聽見。

“我們不是蠢貨。”謝夫蓋哭哭啼啼地說。我們盡情地痛哭了很久。過了一會兒,我覺得我之所以哭,是因為哭能使我的心變軟了,也能使我變成一個好人。哭著哭著我就和孩子們摟在一起,躺在了床上。謝夫蓋把頭塞進我的雙乳間。有時候當他這樣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時,我感覺得出事實上他並沒有睡著。也許我也會和他們一起就這麽睡著的,但我的心思卻在樓下。我聞到煮橙子的香甜氣。我猛然從床上坐起,發出的聲響把孩子們都吵醒了:

“下樓去,叫哈莉葉填飽你們的肚子。”

我獨自在房裏。外頭已經開始飄雪,我求安拉的幫助,接著打開《古蘭經》,再一次讀了一遍“儀姆蘭的家屬”一章中的段落,上面說在戰場上身亡、在安拉之道上被殺害的人,都將回到安拉的身邊。我為自己亡故的丈夫感到心安了許多。我的父親已經向黑展示過未完成的蘇丹陛下的肖像了嗎?父親經常說這幅肖像肯定會十分逼真,任人看見,都會驚懼地轉開眼睛,就像那些試圖直接看進蘇丹陛下眼睛的人一樣。

我叫來奧爾罕,這一次沒有把他抱在懷裏,直接深深地吻了吻他的頭和臉。“現在,不要怕,也不要讓你外公看見馬上把這張紙交給黑。你懂了嗎?”

“我的牙齒松了。”

“等你回來,如果你願意,幫你拔牙。”我說,“你要撲進他懷裏,他會吃一驚,然後抱你。接著你就偷偷地把紙條放在他手裏。聽明白了嗎?”

“我怕。”

“沒什麽好怕的。如果不是黑,你知道還有誰想當你的爸爸嗎?哈桑叔叔!你想讓哈桑叔叔當你的爸爸嗎?”

“要。”

“那麽好吧,你就快去,我漂亮聰明的奧爾罕。”我說,“如果你不去,小心,我會很生氣……如果你哭的話,我會更生氣。”

我把信折好幾折,塞進他無助而順從地伸出的小手中。安拉,求您幫幫我,不要讓這些失去了父親的孩子們沒有安身之處。我著他的手,帶他到了門邊。到了門口,他害怕地望了我最後一眼。

我回到我的角落,從窺孔看見他踩著扭扭捏捏的步子走向沙發,來到我父親和黑的身旁,他停了下來,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做就那麽呆呆地站著,他扭頭找我,向窺孔望了一眼。他哭了起來。不過他盡最後的努力,成功地撲進了黑的懷裏。聰明得足以做我孩子父親的黑,一看奧爾罕在他懷裏沒來由地哭,並沒有慌亂,而是看看孩子的手裏有沒有東西。

奧爾罕在我父親錯愕的瞪視下走了回來,我跑去把他抱進懷裏,不停地吻他。我帶他樓到廚房,拿最愛吃的葡萄幹塞滿了他的嘴巴,說道:

“哈莉葉,帶孩子們去帆船碼,到科斯塔的鋪子裏買些適合做湯的鯔魚。拿上這二十個銀幣,用買魚剩下的錢在回來的路給爾罕買點他喜歡吃的黃無花果幹和紅山茱萸果幹,給謝夫蓋買些炒鷹嘴豆和核桃蜜餞條。晚禱呼喚開始帶他們到處隨逛,可是小心別讓他們著涼。”

他們裹上厚衣服出門之後,屋子裏的安靜讓我感到愉快。我上樓拿出公公親手打造、丈夫送我的小鏡子,掛了起來。我一直把它藏在有薰衣草香味的枕頭套中間。我站一點照鏡子時,只要輕輕地擺動,就可以一塊一塊地看見自己的全身。我的紅色細棉背心穿在身上還挺相稱,但我也想把母親嫁妝裏的一件紫色衫穿在裏面。我拿出開心果綠棉襖,上面有外婆親手刺繡的花朵,把它穿在身上,可是不相稱穿紫色襯衫時,我感到一陣寒意,打了一個哆嗦,蠟燭的火焰也隨之微微地顫抖。最外面,當然了,本來我是想穿那件紅色的狐皮裏子外套,然而最後一分鐘我改變了主意。我悄悄地穿過門廳,從箱子裏拿出母親送給我的一件又長又松的天藍色羊毛外套,穿上了它。就在這時,我聽見門有聲音,一時陷入驚惶:黑要走了!我飛快地脫下了母親的舊外套,換上那件紅色的狐皮裏子外套。衣服的胸口繃得很緊,不過我喜歡。接著我把頭包得嚴嚴實實的放下了亞麻面紗。

當然,黑先生還沒有離開,是我因為激動而弄錯了。如果我現在出去,我可以告訴父親剛才和孩子們一起去買魚了。我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下了樓梯。

我喀噠一聲關上了門,像個幽魂一樣。我悄悄地穿過庭院,來到街上後,轉身朝房子看了一眼:隔著面紗望去,它看起來一也不像我們的房子。

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連只貓也沒有。零星的雪花慢慢地飄著。我膽戰心驚地走進了終年不見陽光的荒廢花園。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樹葉、潮濕和死亡的氣味。不過,當我踏進吊死鬼猶太人的屋子,卻感覺仿佛就在自家裏一樣人們說夜裏精靈們在此聚集,點燃爐火,嬉笑作樂。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有點嚇人。我等著,一動也不動。我聽見花園裏有個聲響,但很快一切就都沈浸在了寂靜之中。我聽見不遠處有只狗在吠叫。我能分辨出我們街區每只狗的叫聲,但卻聽不出這是哪一只。

接下來在這寂靜中,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好像屋子裏還有別人似的,我僵直不動,免得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外頭街上有人聊著走過。我想到哈莉葉與孩子們,向真主祈禱別他們著涼。接著又是一陣寂靜,慢慢地後悔的感覺籠罩了我的內心。黑不會來的,我犯了一個大錯,我應該在自尊心還沒完全受損前趕快回家。我驚慌失措,想像哈桑正註視著我。忽然,我聽見花園裏有動靜,門開了。

我猛然移動位置。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做,但當我站到窗戶的左方時,一道微弱的光線從花園滲入,照在了我的身上。我明白黑將能看見我,身處於“神秘的陰影中”——借用父親的用詞。我拉下面紗遮住臉,聽著他的腳步聲,等待著。

黑跨進大門,一看見我,就再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我們隔著五六步的距離站著,互相對視。他看起來比我從窺孔裏見到的,更健康而強壯。周圍又是一片寂靜。

“摘下你的面紗。”他輕聲說,“拜托。”

“我已經嫁人了,我在等待丈夫的歸來。”

“摘下你的面紗。”他用同樣的語調說,“你的丈夫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把我叫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不,我這麽做是想見到你。我想了你十二年。摘下你的面紗,親愛,讓我再看你一眼。”

我摘下面紗。他靜靜地看著我的臉,默默地望進我眼眸處。我感到很高興。

“結了婚,當了母親,這使你變得更漂亮了。你的臉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

“你怎麽記著我的?”

“非常痛苦。因為當我想起你時,不禁會想,我所記得的並不是你,而是一個你的幻影。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經常討論胡斯萊夫與席琳,他們見到彼此的形象之後便墜入情網,記得嗎?為什麽席琳第一次看見胡斯萊夫的圖畫掛在樹枝上時,並沒有立刻愛上英俊的他,而必須看了三次之後,才陷入愛河?你以前經常說,在神話故事裏,凡事都要發生三次。而我則爭辯說,當她第一次看見圖畫,愛苗一定已經滋生。但誰有能力把胡斯萊夫畫得足夠真實,讓她能愛上他,或者足夠精準,讓她能認得他?我們從沒討論過這一點。過去的十二年,如果我能擁有一寫實的肖像,描繪你秀麗無雙的面容,或許就不會受這麽多折磨。”

他用溫柔的語氣說了多動聽的話,譬如觀看一幅圖畫墜入愛河的故事,以及他為我受了多少痛苦折磨。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的註意力也全都集中在這上面,因而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有在我腦海中停留,而是直接飛入了我的記深處。稍後,我將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回想,加以品味。不過此刻,我只是內心感覺到了他言語的魔力,讓我不禁愛上了他。讓他承受了十二年的痛苦,我有一種罪惡感。好一個甜言蜜語的男人!黑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像個純真的孩子!我可以從他眼中讀出這一切。他是那麽地深愛著我,這給了我更大的信心。

我們擁抱在了一起。這使我覺得好愉快,就連一點罪惡感都有。在這甜蜜的情感之中,我都快要暈過去了。我把他抱得更緊了。我同意了他吻我,而我也回吻了他。當我們親吻時,仿佛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了甜甜的黑暗之中。我望每個人都能像我們這樣互相擁抱。我恍惚地回憶起,愛情應該就是這樣。他把舌頭伸進了我的嘴裏。我是那麽地心滿意足,好像整個世界都和我們一起沈浸在了閃亮的幸福之中,我一點都沒有任何罪惡感。

如果有一有人要把我的悲劇故事寫成書,赫拉特的傳奇細密畫師們要把它畫成畫的話,我來跟你們說說他們可能會怎麽樣來描繪我們的擁抱。父親曾經給我看過許多驚人的插畫,上面書法激昂的流動配合著樹葉的搖擺,墻壁的紋飾呼應著頁緣鍍金的圖案,燕子歡樂的翅膀刺穿插畫的邊框,映照著戀人們的驚慌。戀人們遠遠地交換眼神,模棱兩可的話語互相責備。他們被畫得那麽小,距離顯得那麽遙遠,一時間看起來會以為故事與他們毫無關系,而是在敘述繁星點點的夜晚、幽暗的樹林、他們相遇的華美宮、宮內的庭院與漂亮的花園,其中每一片樹葉都畫得十分細膩精致。然而,如果非常仔細地觀察色彩的秘密對稱,以及籠罩整幅圖畫的神秘光線,這些只有深諳技巧的細密畫家才有力傳達的細節,那麽,細心的觀者就能立刻明白這些插畫中的秘密,也就是,所有這一切都是由愛情來創造的。仿佛一道光芒從戀人之間迸發,滲透進了圖畫的最深處。黑與我相擁時,相信我,幸福也在以同樣的方式向全世界蔓延著。

感謝真主,我有足夠的生活經歷,知道此種福從來不會長久。黑先是溫柔地伸手握住我碩大的Rx房。感覺真好,我忘記了一切,渴望他含住我的乳頭。不過他有點笨手笨腳,因為他不是很確定自己在做什麽;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又想要做得更多。就這樣,我們擁抱得愈久,就越來越感覺到了一種恐懼和尷尬。接著他著我的腰把我拉近,將堅硬脹大的東西頂著我的肚子,一開始我很喜歡,感到很好奇,並不覺得難堪。我驕傲地告訴自己,你要是擁抱這麽久也會成這樣的。後來,當他把它拿來時,我把頭扭了過去,但我還是忍不住睜大了驚呆了的眼睛:它是那麽的龐大!

又過了許久,他試圖強迫我做那種齷齪的事情,就是那種連欽察女人和在澡堂講閑話的沒有羞恥的女人都不願意馬上做的事。這時我驚愕而遲疑地停了下來。

“親愛的,別皺起眉頭。”他哀求。

我站起身,推開他,開始朝他喊叫了起來,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會感到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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