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應啊——”

那晚,男人早出了門回來,身後跟著一條滿嘴胡須的大個子,汗腥腥的,一進門熏得滿屋子都是。男人那一張臉,喝得紅紅的。那時她過了門,一年了,一張臉膛又圓,又亮,還像個才開過臉的新嫁姑娘。過門前一晚,她娘家媽媽拿了紅絲線,淚汪汪的,叫她擡起了臉龐,就著紅艷艷的一支蠟燭光,一根,一根,絞脫了她臉上的寒毛。“開臉啦,大姑娘開臉啦,明兒洞房春暖,來年生個胖寶寶!”看熱鬧的婦人站滿了一間屋子,笑嘻嘻的起哄說。誰知過門一年,她肚皮里,連個影子也沒有。她娘家媽媽起了疑心,悄悄地,盤問了幾回,她漲紅著臉,不吭聲,後來老人家的心也就漸漸的冷了。這晚男人帶回了他結拜哥哥,進得門來,一把拶住了她,拖到房里。哄一回,央一回。可憐她禁不住男人低聲下氣,用盡了水磨工夫,沒奈何,只好把鑰匙給了他。男人打開陪嫁衣箱,喜孜孜地親手挑出了一件喜紅夾衫,一條水藍裙子,夾手夾腳,替她換了身上衣裳。回頭又搬過了脂粉匣子,叫她自己把一張臉龐搽得紅一片,白一片。她呆呆地站到了梳妝鏡前,一身滾紅,繃著,活脫脫就是一枚擠得出水來的紅蜜桃。她男人,一時看得癡了。半天才跳起了身,鉆出房去,打發他哥哥慢慢的洗了個熱水澡,自己跑到廚下,切切炒炒,張羅出了一桌酒菜來。她給男人捏住了嘴,胡里胡塗地灌下了兩盅五加皮,天旋地轉的,整個人,癱軟了。一睜眼,看見床上掛起了紅羅帳幔,一雙紅蠟燭,高燒著,照得她整個房間紅洞洞,花塢一般。一灘血。懷了整整十一個月的身孕,生下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娃娃。她從娘家媽媽手里,抱過了他來,放在心口,奶著,只覺得自己那一顆心就像絞了汁的青梅,又是酸,又是苦。“十一,十一娘懷了你整整十一個月,你在娘肚皮里,拳打腳踢,叫娘吃盡了苦頭,你日後養大了,可不要變成了一個要命的冤家!”滿月那天油鋪門口那一條巷道上,擺下了十桌酒席。她家男人,穿起了一身光鮮,瞇著眼,抱著孩子忙忙的鉆進鉆出,見了客來,只管笑嘻嘻打著恭。

往後兩年,男人天天一早抱起兒子,在門口走動。

當初,鎮上那些遊手好閑的子弟們,聽說,細嘴胡四,討了個年輕又好看的媳婦兒,一個走告一個,不到十天,滿城的子弟們都喝起了醋來。每天一到晌午,三三兩兩的就跑來油鋪門口,巷心上,蹲著,賊忒忒的十幾只眼睛搜山狗一般,只管脧著新娘子。男人坐在店堂裹,嘀,嘀,嘀,挑撥著算盤。鬧得不成話了,這才慢吞吞走出了長櫃,瞇起他那一雙細眉眼,朝著子弟們,一個勁,拱起了手來。新過門的女人,幾時看見過這一種場面,一張臉,先就漲紅了。後來生了十一,她那一個身子不知怎的便發了起來。子弟們打聽到了這個消息,一早,守到油鋪門口,對著她,唱起了“哥啊,妹啊”的山歌。買油的客人給鬧怕了,好幾個月,都不敢上門。有一天開了店,天,陰陰的,她只覺得滿心煩躁,見了子弟們,倏的,翻過了臉來一個轉身,抖出了濕搭搭臭淋淋的一根掃箒,往門口一干人,照頭,打了過去。子弟們楞了半天,一哄,都散了,從此不敢再來這油坊巷串她門子。第二天,“油鋪那婆娘”的悍名便在鎮上傳揚了開來。

生了十一,頭兩年,男人忽然害了風騷。晚上她奶過了孩子,扣上衣襟,才要上床來,他便背著她打開了衣箱,找出了那件喜紅夾衫那條水藍裙子。“蘭哥兒!蘭哥兒!”兩片光溜溜的嘴皮子悄悄湊了過來,一聲聲,只管膩著,喊她的小名。她躺在床上,挺屍一般,給刨弄得滿身冒出了冷汗,心頭燥熱上來,翻個身,一腳把他蹚到了床下。男人只是嘻嘻的笑著,慢吞吞,爬起身來,一把抓過床頭搭著的汗衫廠磨磨蹭蹭走出了門去。

十一那小子,五歲了。

有一天六月十九,菩薩生日,外面請來了一個小戲班子,在北菜市大街觀音廟前,演了一天戲。男人一早起來,叫醒兒子,讓他在脖頭上騎著,父子兩個.?輿沖沖出了門去。晌晚時,一個不相識的老光棍抱著十一,走進了油鋪,賊嘻嘻地帶來了她男人的話說:“十一困了.一先回家睡睡吧,我看完了戲,就回來,演的是鬧天宮喲,戲臺上正打得熱鬧,一時走不開。”她在鋪里忙了十天,聽了這話,當場惱了上來,一咬牙,把兒子撂給了鄰家,自己蓬頭垢面的穿過兩條大街,走到觀音廟前:一看臺上臺下,空蕩蕩的,日里那場戲早已散了,夜戲還沒開鑼。有個浪蕩子就笑著說:“這大嫂,找男人嗎 ?到紫衣巷溫家,問問去吧。”她一路問到了溫家門口,遠遠地聽見堂屋裹一桌子的男女吃酒,調笑,正在那興頭上。一個女賣唱的拉起了胡琴,淒淒惻惻,唱道:

手拿一張無情狀

淚流兩行

急急忙忙

走入公堂

告咱的爹娘:

愛銀錢

將咱賣在這煙花巷

喪蠡天良——

她站在門口偷聽了半天,一顆心,噗噗的跳個不住。趴著窗口,望進去,只見她男人當門坐著,左手一個三十來歲的粉頭,右邊,光頭楞腦的,不就是,一個小男戲子,才十歲零點呢。也不知喝了幾盅,男人那一張蠟黃臉皮泛起了青,還只管擠著嗓門,尖聲,怪氣的,向滿桌戲子姐兒勸起酒來。那瞎眼婆子唱完了告爹娘,笑嘻嘻,接過賞錢說:“胡四爺,謝賞喲。”男人一時心花怒放,摟過了身邊那個光頭小戲子,在他眉心,狠狠地,戳了一指頭。滿桌子的男女嘻嘻哈哈笑了起來.男人呆了呆,趁勢發起酒瘋,抱起小戲子坐上了自己的膝頭,一把扳過臉,不聲不響,就往他那紅紅的小嘴上,嘖嘖地,啄了兩個嘴。她趴在窗口,幾時看見過男人這個勾當,心里登時涼了半截,也不吭聲,一擡腳,踹開了溫家前門,抄起門旁擱著的一條打狗棒,照頭,向酒席上,打過去。男人縮起了脖子,擡擡手,招了招,還沒來得及開口,五根指頭早就挨了一棍。一屋子的男客姐兒戲子全都亂了起來,嘴里嚷道。“亂沒天理了,這個誰家老婆,青天白日,跑來這裹打人? ”閃的閃,逃的逃。只有一個四十來歲唱黑頭的胖大男戲子,笑嘻嘻,楞瞪瞪,慢吞吞走到了她跟前,把自己一條黑綢長褲往下一扯,當場亮出了,那烏鰍鰍,好大一根鉋子來。可憐她一張臉,煞白了。頭也不回丟下了打狗棒,撩起衣襬來,遮住臉皮,慌慌的逃回家去,一路上,只管罵著自己:“嫁了男人生了兒子,甚麽東西沒見過,怎麽一張臉就臊得火燒火燎?”

世上有三醜。王八,戲子,吹鼓手!她躲在房里,把父子兩個趕出了門去,上了鎖。一個人,床上躺下來,點起紅艷艷一支蠟燭,抖索索,哼了一個晚上。

往後兩年她把男人盯得牢牢的,每天,看著他,規規矩矩坐在長櫃里。男人只是嘻嘻的笑著,也不說甚麽,一早起來,低頭就撥著算盤。十一也一天天長大了,十歲零點,便給他娘養得一頭小牯牛似的,天生兩膀子力氣,只是心思遲鈍,不讀書。四歲了,才會喚一聲爹,一聲,娘。六歲上,他說得了一句。“娘,我肚皮脹了,要尿尿。”她就喜歡得流下淚來,給兒子尿了尿,自己跑去躲到神籠下哀哀的哭了半天。過了十二歲生日,十一那小於的口齒忽然靈佻起來,把街上潑皮的下流聲口,一股腦兒,全都學上了。每天外面回來,“刨了你!刨了你!”,當著他娘,沒頭沒腦不知詛咒著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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