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25)

第三信·「牛鬼」和「黑暗中的神」(七)

妹妹,我們本地對龜井銘助的評價認為,對於蘊藏著往往有可能逆轉的活動性的事,比如說只要看看對這第一起農民暴動的處理就能理解。暴動的一千多農民和藩鎮追蹤隊的衝突勢必以我們這裡作為主戰場一決雌雄的時候,把我們的鄉土從這場危機中救了出來。但是也正因為此舉,卻使我們的"自由時代"輕而易舉地結束了。肯定從那時起村莊=國家=小宇宙對他就有過批評,原因是龜井銘助所完成的事具有多義的意義,引伸地說,這也表明了他在作人的根本問題上就有多義性。後來這種批評越來越深入,終於把他推到稱之為銘助老兄的"晦暗中的神"境地。藩鎮權力也認為,年輕的銘助已經是個萬萬不可疏忽大意的人,關於這一點還有另一個插話流傳下來。據說:

農民暴動之後,來自藩鎮的包括諸侯的家臣之長在內的高級官僚們首次視察盆地這一天,龜井銘助預先佈置好,在圍繞峽谷的兩座山半山腰各個地方大放焰火。銘助說這是迎接藩鎮權力代表誠心表明恭順之意的焰火,但是,這個佈置和那次農民暴動的代表和追蹤隊首領們會面時放槍的地點大致相同,純粹是一種計策。而且,當焰火升空時,年齡和少年幾乎相仿的龜井銘助,對於此起彼伏巨大響聲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般歡呼雀躍……

"你是這樣評價龜井銘助雙重意義的性格。於是,我們劇團的人有的就覺得有趣,相信你的評價。但是,正因為我作為和他屬於同一家譜,和他有血緣關係,所以對於給予龜井銘助的積極評價反倒持懷疑態度。"

這位導演似乎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才這麼說的。妹妹,這時我暫時屏聲靜氣而且有意識地欣賞導演那略顯疾促的呼吸,我們在沿運河的供遊人散步的道路上漫步。

"我在第一起農民暴動的處理階段,並沒有覺得龜井銘助把複雜而深沉的人格展現出來。但是,正如我在同諸位演員所說,他在第二起暴動所起的作用,以及受去世的銘助影響而舉行的第三起"血稅暴動"中,那是誰也無法否定他那獨特的風采。我們當地稱他是一頂高帽子就足以使之得意忘形的那種人,他發揮了令人難測的才能,他善於推廣運用自如的戰略戰術,使掌握他這種戰略戰術而戰鬥的農民終生用不盡,使它徹底地活在他們的心裡。"

"不過說龜井銘助喜歡戴高帽子可不大對頭,是不是充其量不過是無政府主義才子而已?我雖然是搞戲劇的,但是我可不因為他是農民暴動的領導者就把他當作喜歡戴高帽子的人,也不把他評論為演技派。你也說過,調停第一起的農民暴動時,"自由時代"乾脆告終這一事實本身,對它就有各種各樣的批判,但我以為那是敗北主義。"

"如果我們這塊土地上依然是'自由時代',還照舊走那條封閉下去的道路,那就會使一千多暴動的農民全被待機於藩鎮境內的洋槍部隊消滅乾淨,然後我們當地的戰鬥團再消滅獲勝的追蹤隊殘餘人員。但這種事現實中能做得到嗎?龜井銘助當然看得出這根本不可能,所以斷然下定決心結束這'自由時代'。這種情況之下你還能說是敗北主義嗎?銘助把我們這塊土地編入藩鎮權力管轄也是被迫無奈的,後來證明也只有這麼辦才行。當然這並不是說未來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再前進一步,聯繫後來發展到第三起暴動的歷史脈絡,就不能不說龜井銘助政治上的判斷是極為出色的。就'自由時代'的結束來說也是如此,在這之前多年來我們這塊土地只是個荒村僻埌,處於藩鎮權力之外,以那種方式編入藩鎮,僅就概不追究以前的責任這一點來說,導致這樣的結果,難道不是恰好表明龜井銘助的外交能力卓越麼?而且,銘助一旦站在反權力一側時,他的實踐也十分乾脆利落。第二起暴動的圓座墊形狀的旗幟,現在仍然保存在新制中學裡,你大概看見過吧?"

"我對於圓座墊式的扁圓狀,因為前不久才知道外界稱我們這地方為甕村,所以曾經再一次思考它。我認為龜井銘助肯定知道'甕'這個名稱,對於這個名稱暗喻的內容,他的理解也和我們當地人完全一樣。雖然人們稱之為圓座墊形扁圓狀,但不是圓座墊形的。這一點,和別的地方暴動旗幟上所畫的圓墊形扁圓狀是不同的。我注意了,那是甕狀的。把圓座墊扁圓狀的村名畫成圓環,是為了招引暴動的人,這大概是為了表示平等地分擔責任吧?但是龜井銘助的扁圓形上,在圓圈的周圍寫的村名裡,暴動口號的結尾處明確地寫上吾和地的村名。沒過多久,龜井銘助受到藩鎮權力特別追究,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了。毫無警惕地寫上村名,這是為了什麼?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但是把群起暴動的各村村名排成甕的樣子,其中把我們的地名包括在內,我是通過甕棺的暗喻理解的。這是銘助再度向自暴自棄的農民誇示冥府的力量,幽暗的力量,企圖以這種形式激勵他們。這樣一想,就找來懷有這種構想的人所寫的自白書讀了一遍。但是這些東西無非是毫無丈夫之氣,可憐巴巴地說,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正式參加了暴動黨徒一夥,自己前往集合地點時,集會已經開始了,等等,只是反來復去地哭訴這些話而已。"

"你說的這哭訴式的自白書,在他一生的經歷中,就寫這個東西的時間來說,這樣陳述是不是最合適?可是進了監獄他的風格大變,和以前是完全對立的,寫下來的全是強而有力的話。那是一封極秘密的信,要求用槍武裝的人們風湧而起,向我們這塊土地進軍。此志未遂他就死在獄裡了。在給你的祖先當時他的家屬的信上,他發誓說,如果自己死在獄裡,肉體雖死然而靈魂仍留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決不升天。實際上,留在地上的銘助的靈魂指導了第三起暴動,而且,因此終於使三起暴動無不具有重要意義,這樣說決非荒唐無稽的話……"

解決第一起暴動的時候,對於農民提出的要求,藩鎮權力只接受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暴動提出的所有根本性問題,沒有成為藩政改革的方向。然而對於這次暴動持溫情的一派,後來終於失掉勢力。而且,站在他們一邊的藩鎮頭領最終被命令隱居於江戶1一帶。這位藩鎮頭領在任期間曾把龜井銘助請到城裡,就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文化水平,發表了一通滑稽話。銘助煞有介事地講的一番話是這樣的:"悄悄地定居在盆地的祖先,是長曾我部2的遺臣,都是深受相應的文明薰陶的人,在長期同外部世界隔離的生活之中,文化上倒退了。照那樣子生活下去,我們恐怕要退化到猴子那種地步。因為藩鎮寬大為懷,把我們拉回到文明世界裡,實在值得感謝。雖然太晚了,好在沒等到退化到最後就給拉了回來,真是幫了大忙。我們跟藩鎮老爺以及高官們要求接受我們,可是費了大事,辛苦備嘗啊。為了遷就盆地上文明退化的人們那種水平,實行語言簡化方案,規定專人負責,讓他當作終生事業幹下去。本來,完成的簡化語言為數不多。比如說,狗稱作'汪',貓稱為'喵',天上飛的都叫'波波',水裡的全叫'突突'。這種簡易語完成的時候,三歲童子能說的話之外全都放棄,我們的語言先實行最單純化。但是山坳裡的百姓們還是需要更複雜更多的語言吧?"


1即現在的東京--譯注

2即:長曾我部元親(1539-1599)。戰國時代武將。長曾我部國親之子。曾任宮內少輔,土佐的諸侯。兼併四國之後降於豐臣秀吉,為秀吉征伐九州大賣力氣。曾兩次率兵攻打朝鮮--譯注。

把藩主擱在江戶城外,讓他閒起來的新勢力新規定了稱之為"戶口稅"的人頭稅。"戶口稅"對於我們當地人來說是最殘酷的稅。長期以來獨立於藩鎮權力之外,因而財富積蓄豐厚的地區的"戶口稅",一戶交的稅等於普通村一百戶交的。權力控制之下的民眾因為戶籍登記沒有思想準備,所以此時彷彿遭到致命的一擊。這種政治思想通過如此辛酸經驗,是龜井銘助以下我們當地的人們所共有的。

為了對抗以這"戶口稅"為頂峰的新強硬政策,所以才制定新的第二起暴動計劃。主要構想和當初第一起相同,但龜井銘助給它換上了新的方向。具體地說就是按以前的行動計劃行事,以沿河一帶的我們土地作為前進基地,在那裡整頓齊備,然後一舉越過山脈。要求大家在武士們的追蹤隊在藩鎮邊境集結完畢之前就展開電擊作戰。對於這個構想,龜井銘助後來作了根本性的改變,在作戰會議上,他講的一番道理的確很有龜井銘助特色的。

他認為,第一起暴動既然沿河溯行而遭到失敗,第二起暴動就要把上行下行調換一下,非得反方向而行不可。這就是說,理所當然地必須順河而下。暴動成功與否,並不是靠人的智能預先計算到的。而且超過人類智能但與人有關的還有天地、左吉、上下、陰陽、明暗,開始是天,其次必然是地,上在先,其後必是下,依序反覆地試驗下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掌握人智之外的東西發展趨勢。龜井銘助的此項主張,經過一番論戰終於取得優勢。

銘助決定了戰略大綱之後,立即研究並制定了經過深入而周到考慮足可隨機應變的戰術,付諸實行。既然所有過程的周到準備全是在他精心指揮之下進行的,所以在暴動的實行階段他是否參加就並不是主要的了。參加暴動集會的農民們稱自己是黨徒人,他們自己做了表示自己處境十分困難畫著小○圖案的小旗,揮舞個不停。但是,黨徒人每人都到場參加同藩鎮的交涉,然而只讓他們高呼口號:"別上當!別上當!"除此之外不得發言。黨徒人必須這樣喊叫著,直到黨徒人的代表們拿到撤消增稅、撤消新稅的"保證書"為止,一直監視現場。

暴動不是朝著我們這裡溯流而上,而是沿河下行。對於這一點,暴動之後下游各村批判龜井銘助說,他這是為了保護他本村免遭塗炭。但是,這一戰略轉換,以及全部家當裝在草袋裡背在身上全家參加的新戰術,使參加暴動的各村村民一致奮起,大大增加了力量。

沿河而下的暴動隊伍新的目的地是同藩鎮相鄰的另一個藩鎮的領地。它不是山那邊的大藩,本來是因為親戚關係通過這個藩的藩主領地進行隔藩上訴,才能實現同藩鎮權力直接交涉。過藩境的河時出了事故,暴動隊伍丟了不少人,不過仍然達到隔藩上訴的總人數必須達到一萬八千名的限額。這個暴動隊伍在鄰藩官僚在場之下,藩鎮權力的代表和龜井銘助之間展開了一場舌戰,同時又追加新的要求:參加暴動的各村劃作鄰藩領地,或者暴動的農民放棄他們的土地遷入鄰藩成為它的藩民,同時提出請願:讓閒居於江戶的溫情派舊藩主官復原職。這樣,這次暴動就不能不由幕府介入了。"暴動成功,要求的'保證書'終於得到了。暴動的農民及其家屬平安無事地各歸各村。到這一階段為止,龜井銘助獲得全面勝利,甚至出版了你手頭就有的描寫銘助超人般領導才能的印刷品。但是,銘助為什麼怕追究責任而從藩鎮領地出奔,暴動本身沒有受到任何指責,他一個人卻成了當局的眼中釘?他又為什麼寫了那滿滿哭訴的自白書?他說,有人說他侵吞暴動經費在京都過著奢侈生活,純粹是為了孤立自己而造的謠言,這在可憐巴巴的自白書上也是這麼寫的。也許這是用文字進行抵抗的活動吧,然而他並沒有滿足於這個水平,他銘助萌發了奇怪的想法。他認為從京都的皇族之家到天皇之家都是高踞藩鎮權力之上的,打通關節就可堂而皇之地回到我們當地。事實上這時他已經公開宣稱藩鎮權力無權干涉他,他居然讓他的僕從唱著進行曲大搖大擺地走進藩鎮領地。我想,此時銘助的中心思想中,始終必須固守的根據地就是我們這片土地。由於他的奔走,這片土地以最小的犧牲被藩鎮權力吸收,同樣,因為他的努力,第二起暴動大家都免於遭受災難,然而就現狀來說,遠不是'自由時代'可以相比的。使'自由時代'落下大幕的當事者銘助雖然受到批判,但是我認為他才是從我們當地的創建期直到'自由時代'最有獨創見解的人。作為我們當地負責外交人員,開誠佈公也不能取信於人的懊惱,恐怕是很深的,正是這個緣故,銘助終於從他的亡命之地,讓他的私人樂隊演奏進行曲,打著他的呼籲書,進入藩鎮轄區,儘管他知道他一露面很可能被投進監獄,但是他也概不計較。這首先表明,銘助考慮到我們這片土地,必須使它從創建期經過"自由時代"而發展起來的命運回到原來的軌道,並且強烈希望如此。難道不是這樣麼?銘助和天皇之家的權威掛上鉤,和藩鎮權力對抗,主張我們這片土地是個獨立的存在,帶上小型軍樂隊搞示威遊行,直抵藩主邸城之下。而且龜井銘助向外部世界公開宣稱,我們這地方有獨特的歷史,屬於例外的地方,這一點成了我們當地給以嚴厲批判的根本理由。銘助獄死前不久以信的形式發出指令,讓人們從'洞穴'裡把隱藏的武器拿出來組成武裝戰鬥團,把自己從獄裡劫出去。銘助生前寫的這封信終於沒有到我們同志之手。他獄死之後,他寫下來的許多文件都送到你家去了。即使父親=神官給我講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時也說,這是龜井銘助所看到的最後的幻影。民間傳說式的傳承中說銘助是發瘋而死的。幽暗的神龕中銘助老兄可怕的形象,足以證明他是在獄中瘋死的人。不過我以為龜井銘助始終是一身正氣的。遍訪京都的銘助,估計到維新即將到來,不僅藩鎮,幕府也難免垮台的大變動就在眼前的時候,他想到的是,應該想方設法使我們這塊地方恢復到'自由時代'獨立的世界。於是他號召,要從'洞穴'裡把槍挖出來,組成戰鬥團把領導奪回來。他一定意識到,在這成敗在此一舉的時刻必須如此。只是他的信沒有拿到外面去,在這期間銘助必然地死在獄裡了。此後整整三年,興起了維新。"

"我覺得不能說甚至維新本身也是銘助的思路中就有的吧?"

"……但是維新之後四年,第三起暴動可是大大發揮了已經去世的銘助的戰略戰術威力呀!他獄死之後,把他獄中寫的各種文獻送到你先祖家裡去了,我們當地的領導們認真地讀了它,形成了他們的思想。他們以供奉銘助老兄的名義供奉龜井銘助的在天之靈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了藩鎮權力之下紀念他是從兩重意義方面考慮的。難道不是這樣麼?第三起所謂"血稅暴動",把中央派遣的郡令逼得自殺,宣示的目的完全達到。徵收"血稅"的根據是戶籍及其有關文件,居然把它全部燒燬,這事情的背後也說明了,只有我們本地實行的秘密制度的戶籍登記弄虛作假確實存在。這兩重意義的戰鬥展開方式完全是銘助構想的。因此可以說,銘助使我們這塊土地從創建到'自由時代'的獨立,至少恢復了一半。它雖然半明半暗的獨立,然而我仍然認為那是一項巨大的事業。當然有像原重治那樣,被戶籍上弄虛作假可能產生的嚴重後果壓垮,終於成了'牛鬼',但是我想到,以龜井銘助的構想為基礎,這個體系曾經大放光采,就覺得給了我以力量。我雖然是戶籍登記的弄虛作假徹底失敗的五十天戰爭剛一結束出生的,不過因為和我妹妹是雙胞胎,戶籍上做手腳就更容易。我覺得這倒是我這樣生活下去的根本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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