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22)(第七章)

那天晚上,我們徒然等了墨塞里尼那麼長時間。我們從此再也沒有在那家咖啡館的玻璃窗後面看見過他。 

她沒回丈夫家的那個二月裏下了很多雪,我們在阿根廷街,就好像迷失在一個位於雪峰上的旅店裏。我發現在一個中立地區生活很艱難。說實在的,最好是靠近中心。這條阿根廷街——我記錄了巴黎一些跟它相似的街道——最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它與它所屬的行政區一點也不相稱。它跟哪個都不相稱,別具一格。覆蓋了一層雪之後,這條街道的兩頭通向白茫茫的一片。我也許應該重新找到那些街道的名單,它們不僅僅是一些中立地區,而且還是巴黎的黑洞。更確切地說,是這種黑暗物質發出的亮光,這種黑暗物質是天文學上說到的,這種物質可以使所有的東西都看不見,甚至能夠抵禦紫外線、紅外線和X光。是的,久而久之,我們很有可能被這種黑暗物質吸進去。

 

她不想呆在一個離她丈夫的住所太近的街區。只有兩站路。她一直在左岸尋找一家靠近孔岱或者居伊·德·威爾住的那套寓所的賓館。那樣的話,她就可以走路去了。可我卻害怕回到塞納河的那一邊,靠近那個六區的地方,我的童年就是在那裏度過的。痛苦的回憶多得數也數不清……但有什麼必要再去說它們呢,一些人在那裏經營奢侈品店,一些有錢的外國人在那裏買房子,對於他們以外的人來說,那個行政區今天已經不復存在……那個時候,我還能在那裏找到一些我孩童時代的遺跡:多費那街上的那些破敗不堪的賓館,裝教理書的庫房,位於奧黛翁十字路口、一些美軍基地的逃兵在那裏從事非法買賣的那家咖啡館,綠加朗的黑黢黢的樓梯,還有馬扎利納街那堵積滿汙垢的墻壁上的一行文字:“永遠也別工作”,我每次去上學都要唸到這句話。 

她在稍往南邊靠近蒙帕納斯的地方租到一個房間時,我還待在星形廣場附近。在左岸,我一心想要避開那些幽靈。除了孔岱和維嘉書店外,我寧可不在我從前住過的這個街區耽擱太久。

 

另外,還得弄到錢。她賣掉了一件毛皮大衣,那可能是她丈夫送給她的禮物。賣掉大衣後,她就只剩下一件風雨衣了,這風雨衣太單薄了,無法抵禦寒冬。她讀著那些小廣告,像結婚之前一樣。她時不時地跑去奧特依看一名汽車修理工,那是她母親的一位老朋友,接濟過她。我幾乎不敢透露我所從事的是什麼樣的工作。可是,何苦隱瞞真相呢? 

一個名叫貝洛-貝多萬的人也住在我租住的賓館旁邊那一片房屋之間。確切地說,是在西貢街8號。一個帶家具出租的房間。我經常與他擦肩而過,但現在我已經想不起我們第一次說話的情景了。一個頭髮鬈曲、屬於陰險奸詐型的家夥,穿著總是挺講究的,裝出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瀟灑派頭。當時,我坐在他對面,坐在阿根廷街那家咖啡館餐廳的一張桌子旁,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後,巴黎正在下雪。當他問我那個人們常問的問題“您呢,您是做哪一行的”時,我跟他說我想“寫作”,而他呢,這個貝洛-貝多萬,我不是很明白他所在公司的名稱。那天下午,我一直陪他到了他的“辦公室”——“離這裏非常近,”他說道。我們的腳步在雪地上留下了印子。只需要筆直地往前走到夏爾格蘭街就行了。我查閱了那年的一本舊年鑒,想查出這個貝洛-貝多萬到底在哪裏“工作”。有時,我們會回想起我們人生的某些片段,我們需要證據來證實我們沒有做夢。

 

夏爾格蘭街14號。“法國商務出版社”。一定是在那裏的。今天,我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去那裏、去辨認那棟樓了。我已經很老了。那一天,他沒讓我上樓去他的辦公室,但第二天我們在同一時間同一家咖啡館再次見面。他建議我做一項工作。為一些公司或者機構撰寫小冊子,他多多少少是那些公司或機構的推銷員或者廣告代理,而那些冊子將會在他的出版社出版。他會支付我五千法郎。但那些文章要掛他的名字。我只是給他做槍手。他會把所有需要的資料都提供給我。就這樣,我撰寫了十來部小作品:《布爾布雷的礦泉水》《綠寶石海岸的旅遊業》《巴尼奧爾-德-羅納地區賓館和俱樂部的歷史》,還有一些有關約旦銀行、瑟里格曼、米拉波和德馬西銀行的專著。我每次坐在工作臺後面,都擔心自己會因為厭倦而呼呼大睡。但工作做起來還是很簡單,只需把貝洛-貝多萬所做的筆記整理成文就可以了。他第一次帶我去法國商務出版社的所在地時,我非常吃驚:那是底樓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但在我那個年齡,是不會問自己太多問題的。那個年齡的人對生活充滿信心。兩三個月後,我就不再有這個編輯的消息了。答應給我的稿酬他只預付了一半,但也足夠我花銷了。有朝一日——假如我有足夠力量的話為什麼不是明天呢——我也許應該去西貢街和夏爾格蘭街朝聖,那是一個中立地區,貝洛-貝多萬和法國商務出版社都隨著那個冬天的雪一起從人間蒸發了。還是不行,思來想去,我真的沒有勇氣那麼做。我甚至在想,那些街道是否還存在,是否已經被那些黑暗物質永遠吸走了。 

我更願意在一個春天的夜晚信步走到香榭麗舍大街上。如今,真正意義上的香榭麗舍已經不復存在,不過,到了晚上,它們還能給人造成一種假象。也許,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我依然能聽見你喚我名字的聲音……你賣掉毛皮大衣和鑲嵌有光面寶石的純綠寶石的那一天,貝洛-貝多萬給我的那筆錢還剩下兩千法郎左右。我們有錢。未來屬於我們。那天晚上,你善解人意地來到星形廣場街區找我。那是在夏天,跟我們與“死人頭”一起在河堤路那裏見面、我看見你們倆迎面朝我走來的那個夏天一樣。我們去了弗朗索瓦一世街和馬伯夫街街角的那家咖啡館。他們把桌子都擺到了人行道上。天色還早。街上已經沒有汽車了,能聽見人們悄悄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接近十點鐘的時候,我們走到了香榭麗舍大街上,我尋思著,黑夜是不是永遠也不會降臨,這是不是一個白夜,不像在俄羅斯和那些北方國家出現的那種白夜。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們有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利沃里街上的拱廊下面還映照著夕陽的餘暉。這是在夏初,我們很快就要出發了。去哪裏呢?我們還不知道。也許是去西班牙的馬略卡島或者墨西哥。也許去倫敦或者羅馬。去哪裏已經不重要了,這些地方已經混在一起了。我們旅行的惟一目的就是進入夏日的中心,時間在那裏停止,時鐘的指針永遠指著同一時刻:正午十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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