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鞏固權力
早在現代之前就存在著民族和國家。民族是一群分享著特殊的生存經驗的人類共同體;國家則是一個政治機構,為了開發的目的而控制或占有一塊地域,並且通過操縱暴力手段來維持對它統治的服從,從而達到以上目的。現代的特殊性則在於民族和國家的合二為一。
在中世紀歐洲,確切說來有數千個小型、孤立的分享生存經驗的共同體,它們都是地區性的,很少伸展到最鄰近的山脈或河谷之外。這些共同體只是松散地受到更高的制度性權威的約束,包括王國、王朝和羅馬的教皇權。然而,中世紀歐洲的統治更多是施展在民族而非地域上的。事實上,地域是模糊、流動,而非精確、固定的。甚至地方上的統治也相當任意而缺乏連續性。中世紀歐洲的政府是個人化、甚至便攜式的。這就是說,皇室常常在某個地區定居並訪問不同的莊園,把他們整個的政府隨行人員帶在身邊。他們的代表將被派遣去向這個地區的村民們收取租金和捐稅,從而在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創造更加個人化的關系。到了14世紀,這種權宜式的安排開始緩慢讓渡給一種從遠距離操縱的更加理性化的統治形式[19]。然而,史學家戴維郝爾德(DavidHeld)說,問題在於,中世紀帝國受到統治,但卻並沒有得到治理[20]。他們根本缺乏從中央集權的地區管理整個王國的手段。
15世紀中葉,加農炮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政治統治的性質。更強大的領主擁有足夠的資金來負擔新的軍事技術,他們能夠(就字面和比喻雙重意義而言)摧毀地方統治者的城墻和要塞,並鞏固他們對更廣闊地域的所有權。1450年至1550年間,數千個王侯和公爵采邑裏有許多都被削弱或徹底鏟平,中央政府卻變得更加強大。君主逐漸成功地解除了中世紀武士王朝的舊武裝,取而代之的是單一主權國家的統治。至17世紀中葉,統治歐洲的就不再是封建地方家族,而是中央集權的君主國家了[22]。
經濟權力被集中在君主手中,這常常受到農民階層的歡迎,因為他們已經厭倦了被卷入封建地方貴族之間連綿的戰爭。至少在某個時期,人民是樂意服從於頂頭的強權統治的,只要這意味著在他們當地謀求日常生計能變得不那麽多舛,而是稍可忍受。
然而,盧梭卻理解到了從統治人民到治理地域之間變化的更深刻的政治意義。他在《社會契約論》(The Social Contract)中寫道:
我們可以想像,各個人相毗鄰和相接壤的土地是怎樣變成公共的土地的,以及主權權利從臣民自身擴大到臣民所占有的土地時,又怎樣變成既是對於實物的而同時又是對於人身的權利;這種便宜似乎古代的國君們並不曾很好地感覺到,他們只稱為波斯人的王、塞種人(Sythians)的王或是馬其頓人的王,好像他們只不過自認為是人民的首領而不是國土的主人。今天的國王們就聰明得多,他們自稱為法蘭西王、西班牙王、英格蘭王,等等;這樣,他們就既領有土地,同時又確實領有土地上的居民。[23]
通過聲稱對地域擁有主權,君主得以擴展他們對權力的要求,直到包括對他們權限區域內一切財產的權力,這其中也包括了人們自己的勞動力和其他塵世所有物等財產。此後,對國王的忠誠就成為保住一個人的財產乃至自由的決定性檢驗標準。集權式的權威如今是唯一能夠保障一個人的財產、也能把它奪走的力量。
國際法中首次正式承認地域性國家擁有主權,是以1648年一項和平條約的形式;這項條約結束了路德信徒、加爾文信徒和天主教徒之間30年的戰爭。威斯特伐利亞和約(The Peace of Westphalia)承認了基督教不同教派之間不可妥協的差異,並且賦予地域統治者主權性的權威,允許他們在自己的領土內決定有關宗教的事務,而限制其他國家幹涉此後將被看做是各國內部事務的權利。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提出的核心要點盡管在此後的三個世紀裏有所修正,但直到二戰末它們還基本維持著原貌[24]。
和約承認,世界由獨立自主的國家組成,每個國家都對其固定疆界裏的內部事務握有主權。此外,每個國家都和其他國家平等,它們之上再無更高權威。最後,每個國家都被視作要保護它們自己的利益;盡管它們彼此之間能夠自由地建立外交關系,或者達成雙邊或多邊協議,但它們同樣有權在必要情況下使用武力以解決爭端[25]。
一段時間內,新的以地域為基礎的君主國統治者和上升的資本家及資產階級之間的利益彼此一致。新的國家強權急於鞏固他們的統治,因此需要創收。要養活軍隊,要建造船舶,要制造武器,要建立管理性的官僚機構來控制本土並殖民海外新領土。因此,刺激國內經濟活動就成了君主的利益所在。
就商人和制造商方面而言,他們渴求改革,以幫助加快向在全國性市場裏進行自由貿易的過渡。他們試圖消滅阻礙勞動力流動的法律和習俗限制,爭取以君主的警察力量為後盾對商業合同進行法律強制執行,並迫切要求改善道路、航道和通訊,以加快商業速度,拓展貿易的地理範圍。他們同樣要求中央集權的政治權威能夠將重量和長度單位標準化,創造單一的貨幣制度來降低交易成本,便利商業活動。君主的權威同樣心甘情願地推動了這些變革,並且動用國家的全部強制力量來支持改革,因為,為了國內市場的繁榮而創造有利的條件,這也是國家的利益所在。
但是,逐漸地,新政權實行的重商主義政策在新生的資產階級和政府之間打下了一根不可調和的楔子。國家一心一意要聚斂貴金屬金和銀來為他們本土的支出和國外的冒險提供資金。他們推斷,增加他們擁有的貨幣的最佳方式就是重視對外貿易有甚於國內貿易。其策略就是大力控制國內的生產,因此他們能夠保障以低價購入高質量的商品,然後在國外以高價售出,並得到貴金屬的付款。
在這種安排下,他們海外的殖民地將被限制只能生產運回母國的廉價原材料,然後被迫以高昂的價格從母國購買制成品。殖民地被禁止付出任何嘗試來制造自己的商品,不論是為本土需要還是對外貿易;一旦違反,嚴懲不貸。
許多國家的政府都建立了自己的貿易公司,為了他們的利益在殖民地做生意。其中最強大、最臭名昭著的就是荷蘭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了。後者誇耀它自己私有的軍隊,並且就某個方面而言,作為英國政府的代理人管理著大半個印度。
重視對外貿易,這對出口商來說是大為有利的,但卻讓本土的制造商付出了代價。雖然最初對外貿易的增長幫助拓展了制成品的本國市場,但是,像英國政府這樣逐漸限制了本土能夠生產的產品數量,以求保持出口價格人為地高昂,這就對制造商相當不利了[26]。
年輕的資產階級寧可要開放的市場和自由貿易,他們相信這是增加產量、充分利用盈余和提高利潤的最佳方式。農民、城市貧窮勞動者和上升的中產階級都感覺到了國內產品價格過高的蟄痛。同樣令他們負擔沈重的是水漲船高的捐稅,這是政府為了支付軍隊、武器和戰爭的費用而征收的。
到了18世紀晚期,上升的資產階級和君主之間的決裂已成不可逆之勢。1789年6月17日,法國第三等級代表公然反抗路易十六,召開了他們自己的國民大會,並要求制定法國憲法。數月之後,激進派發表了《人權宣言》,其中特別宣布,整個主權的本原主要是寄托於國民。任何團體、任何個人都不得行使主權所未明白授予的權力。[27]
以筆為槍的一擊之下,通過神聖權威統治、依照皇室血統傳承的政府,便被趕下了寶座。從今而後,主權將在民族。誰構成了民族?公民。誰又是公民?那些分享著共同的生存經驗,通過集體的過去和未來的命運,緊密相聯的人們。有史以來,公民、民族和國家首次聯合成單一的統治實體。此後,政府將歸民有、民治、民享。
法國大革命受到了美國的重要影響,後者已經為保障人民的權利而戰鬥並贏得了自己的革命的勝利。美國人和法國人都從事著一項激進的新型政治試驗,就此幾乎還沒有先例。史學家安東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寫道:早先的時代從來不曾有過動員人們參加中央政治的問題,也不曾需要過男人更不用說女人成為具有政治意識和積極性的公民。結果,也就不會有人想要提供這樣一種組織基礎和公共機構,它們投合的是公民的需要和趣味。[28]
在宣告君主垮臺的一陣欣喜之後,法國人決定對公民下一個更具限制性的定義,政治權利將僅限於擁有財產、接受過教育的男性。[29]美國人、英國人和其他18、19世紀新生的民族國家也采取了同樣的做法。由於民族國家的存在理由被假定為在於保護其公民的財產權利,所以,選舉權只被賦予那些在社會上擁有財產的男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向現代民族國家的偉大轉型始於英格蘭、美國和法國,並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迅速傳播到歐洲其他國家。兩大發展對於加快轉型而言尤為重要:上升的資產階級對教會土地的沒收,以及鐵路和電報的出現。
早在18世紀60年代初,法國和西班牙就開始攫取耶穌會的財產了。教會財產的強制拍賣延伸到了意大利、德國和其他國家。許多土地都在拍賣臺上被富有的資產階級的律師以最低價格購得。19世紀五六十年代,新地主和舊貴族階級合力支持私有財產制度、自由貿易、全國性市場和集權化的民族國家統治形式[30]。
在所有那些便利了向現代民族國家轉型的進步中,重要性首屈一指的就是鐵路和電報的發明了。僅這兩項技術就打破了自從羅馬帝國衰亡以來令歐洲人相對彼此隔絕的古老的時空障礙。1780年,一駕公共馬車要用四到五天完成從倫敦到曼徹斯特的旅行。1880年,火車完成同樣一段旅程僅需不到五小時的時間[31]。鐵路使得軍隊能夠迅速被派遣到遠方,原材料和制成品能夠迅速、高效地裝船運往遙遠的市場,旅行者的流動性和抵達範圍也有了戲劇性的提高。電報使得彼此相距遙遠的人們之間能夠進行即時性的通訊,並令鐵路能夠協調貨物和旅客運載,保證線路安全。
英國到1840年為止鋪設了2,300公裏鐵軌。到了1900年,它已經鋪設了超過30,079公裏的鐵軌,把每個小村落、村莊、市鎮和城市聯結成全國性的網格。與之類似,法國從1840年的496公裏鐵軌提高到了1900年的38,109公裏[32]。
鞏固權力(3)回頂部章節目錄
公國和城市國家都規模太小,無法操縱由於這些革命性的交通和通訊新技術而可能實現的規模經濟。只有讓膨脹的國內市場在一個廣闊的地域內運轉,並獲得地域性民族國家政府的保障,才可能收獲這些正在開始取消空間和時間的技術的所有潛力。16世紀,歐洲受到500多個單獨的實體統治。到了1900年,25個民族國家統治了歐洲的大部分地區[33]。那個時候還沒有哪個政治領導人會想到這樣一種可能性,即:半個世紀之後,歐洲的民族國家受到新的時空現實的催促,會開始一段新的旅途,把他們的商業和政治利益熔合在一個聯盟裏,而這個聯盟將逐漸吸納民族國家政府的許多主權。
最後的真誠信徒
哪怕只是對歐洲資本主義市場和民族國家政府的演變過程粗加考察,也會清楚看到,它們的發展過程決不是平坦的。歐洲現代性的這兩大柱石的歷史裏漫布著鬥爭和妥協,相互競爭的利益試圖用各自的信念和方案對這一過程施加影響。
歐洲人常常訝異,為什麽相比之下,我們美國人從不質疑資本主義理論,並對我們的國家如此熱愛、忠誠。差別在於,美國沒有面對彼此沖突的利益的迷宮,它常常阻礙著舊世界自由市場的演變和民族國家的發展。美國的經濟政治試驗是在處女地上進行的。殖民地很少有封建殘余,盡管我們可以提出種植園體系和奴隸勞動力是類似的摹本。然而,我們還是免去了一場同根深蒂固的貴族階級和精英統治進行的較量。此外,手工業行會在美利堅從來不是一股需要認真對付的力量。自由勞動力從開始就存在著。資本家從來不需要同一套事先存在的經濟關系鬥爭,後者偏愛固定價格而非市場價格,對生產加以限制,以求手工業者可以維持對他們各自行業的控制。
同樣重要的是,重商主義從來沒有真正控制過美國。美利堅合眾國誕生於對英國王室重商主義政策的反抗。我們為解放自己的革命而奮鬥,以求掙脫這種國家施行的經濟暴政,這在我們看來是無法忍受的;盡管在共和國的初期,我們也曾經玩弄過自己獨特的重商主義,但它持續的時間很短。
在民族身份的形成中,美國人也不必和互相競爭的文化歸屬感格鬥。從歐洲逃向美國的移民急於把許多舊的紐帶拋在身後。從頭開始就意味著接受美國夢自由市場和代議制政府。這就是他們來到這裏的原因。英語被確立為通用語,這個事實讓移民之間的融合變得更加容易,而他們在本土長期以來曾由於語言障礙而彼此分離。
新世界的美國化並非毫無摩擦。當歐洲人抵達時,這裏已經有了美國土著。對美洲印第安人的種族滅絕、把他們殘余的人口畫地為牢,這一直是美國人心頭縈繞的陰影,削弱我們可能就自己在世界各民族間特殊的道德地位作出的任何宣稱。有關奴隸制的問題亦然。無數非洲人被迫運到美國南部受奴役,這將一筆勾銷我們為美國試驗的高貴性找到的任何借口。
然而,總體而言,美國的事業已經最大程度避免了傳統的阻礙和利益沖突。資產階級和這個國家的政府很少意見不合。政府的首要角色僅僅被假定為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利益,這就意味著保衛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的安全。然而在歐洲,政府逐漸地倘若不是違心地扮演起調節市場盈余的角色,按更公平的方式重新分配財富,以保證沒有人被落下。
因此,倘若美國人是世界上最熱情的資本主義者和最愛國的民族,這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自由市場經濟和美國政府看做美國夢的擔保人。倘若這兩種制度之一開始表現欠佳,或者美國人開始相信,不論資本主義市場還是我們代議制的政府形式都不再滋養著美國夢,而是反之,正在削弱它,那麽這個系統的穩定性就將受到懷疑隨著企業對政府的政治事務影響日增,貧富差距日益拉大,中產階級和勞動階層美國人的流動性正在不斷降低,這恰是如今開始出現的狀況。
讓政治觀察家擔心的是,越來越多的美國人疏離了美國的政治進程,並且開始相信一些特殊利益尤其是大公司操縱著國家。他們總是根據參加選舉的人數來尋找美國人是否脫離了政治進程的表征。數據可不太鼓舞人心。1964年,有資格的成年人裏近70%投票參與了全國大選。到了2000年,只有55%有資格的成年人在全國大選裏投票[34]。比投票人數滑坡更重要的是,依然相信美國夢的人數在急劇減少。回想一下吧,三個美國人裏就有一個說他們不再相信美國夢。倘若這個數字繼續作自由落體運動,美國就會陷入深深的麻煩。倘若我們沒有了美國夢的支撐,公共心理中能夠維系美國紐帶的就所余無幾了。
然而,問題在於,美國夢的淪落或許是不可避免的。當今世界日益擺脫了催生美國夢的那類18世紀意識形態假設;在這樣一個世界裏,我們美國人或許將會發現自己就像盡人皆知的那類畸零人(oddmanout),在人類跨入全球時代之際,徹底落伍於周邊正在發生的變革。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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