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鋪那個說。

“這群浪光棍,天天吃飽了撐著!”挑貨擔老吳的女人,坐在門檻上,端著一只碗正皺著眉頭,哄小兒子吃飯,眼角瞅見潑皮們慢吞吞踱出了巷口,自己,冷笑了兩聲。“沒事跑來巷“撩撥良家婦女,唱得一巷的人,耳根不得清靜!”

油鋪那個在對門聽了,扠起手來,望著天,嘿嘿冷笑了兩聲。這兩個胖女人,對頭冤家,今天大清早兩下里才親熱得像一雙好姐昧,站在巷心上,湊著嘴皮,這會兒不知怎的又變過了臉,隔著窄窄的一條巷道,眼來眼去的,互相翻起了白眼。她坐在自己門口低頭繡著花,耳邊聽著,心里只怕,大熱天,兩個婦人一時冷笑得性起,又沖著她當街斗起口來,那時還會有甚麽話罵不出嘴的。

“你這個小王八,老娘喂你飯吃,你倒張起爪子來,摳老娘的心窩!”老吳的女人摑了兒子一個嘴巴。“將來把你養大了,好去當潑皮呀,天天吃飽了飯跑去油鋪門口蹲著,跟賣油婆調一回嘴,向對門寡婦,唱一段五更調——”

“我說小楞頭喲!”油鋪那個把兩只巴掌一拍。“你娘的話句句金玉良言,要牢牢記在心,長大了,當個潑皮,學你那個好五舅孫四房的榜樣,迎觀音菩薩那晚發酒瘋,跑進萬福巷,沒冤沒仇,刨死人家清清白白一個小媳婦!”

“那晚萬福巷里迎觀音娘娘,你家里那個,細眉細眼,逢人就笑的,不也縮著頭躲在窯子門口看迎神?只要心里平平安安喲!”老吳的女人把兒子往地上放,慢慢站起身來,檐口下站住了。

油鋪的,把身子一抖,兩步踏出了巷心上,指著這邊門里:“那晚萬福巷裹看迎神的男人可多著哩,對門這個,吐血死了的秦老師,不也是一個?人家還是個讀書人喲。”

這兩個隔著一條巷道斗起嘴來,她手裹一根繡花針,在白綾緞子上挑挑刺刺,心里,可又想起,今早四更天做的那個夢。

她頂記得那天六月十九,天大熱。巷里人家,有的中午便在門前擺下了香案,婦人們抱出香爐,頂著白花花一個日頭,誠誠敬敬拈過了一束香。對門油鋪那個也難得凈了一天的口,晌午,兩點鐘,跟男人擡出了一張香案來,齊齊整整的供上兩盤清果,兩盅酒,自己在門口,燒了半天香,到晚沒再聽見罵過半句街。

他這天也下了床來,合著眼,堂屋里坐著,靜靜養了一天神。

日落時,巷口南菜市街上,有些人家燒起了迎神的鞭炮。天還沒全黑,一條大街從鎮口到鎮尾,鞭炮,一路點起。他戴上一頂黑呢小帽,把帽沿低低的壓住了眉心,背著她,拖著一個病身子,悄悄出了門。這整天,她在旁冷眼看住他,早就知道他心里想去萬福巷看迎神。他前腳才踏出了門檻,她帶著兆兒,母子兩個一路跟到了萬福巷口。

整條萬福巷火燒著了一般,人聲,鞭炮聲,響成一片,噪得人耳朵轟轟亂響。娘兒倆,挨擠在巷口看熱鬧的婦人堆里。

“世道真是變了,龜公老鴇帶著姑娘們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一條巷子,都燒起香來!”一個麻子臉瘦長大娘,搖著頭說。

“迎菩薩,那里不好,偏要在這條巷里!”旁邊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嬤嬤,接口說。

“你老人家今年七十了吧,幾時看見過,一鎮的男人吃過了晚飯,忙忙的,朝這萬福巷里鉆?”那麻臉大娘往地上唾了一口:“跟娼婦們,挨挨,擦擦,說是看觀音娘娘呢。”

她抱著兆兒,支起腳來,從黑鴉鴉一片婦人頭上望進去,巷子裹,早已糾聚了一羣男人,老的少的,娼家矮檐下,密密層層的站著。這當口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喝醉了酒似的,朝著巷心,一片聲,不知吆喝著甚麽。

“你老人家瞧瞧這些男人,鬧起迎神來,一個個給鬼迷了心竅!”那麻臉大娘舒著頭看了一回,啐道。

兆兒騎上了娘的肩膊,探著脖子,往滿巷人頭堆里,尋找父親。兩只眼睛給煙熏得淚汪汪,只管眨著,嗆著。

“娘,你看,在玩血呢。”

“這位誰家的嫂子,你好不省事,帶著你小兒子來看這個勾當!”麻臉大娘把兆兒抱下地來,回頭,對老嬤嬤說:“這個郁老道跳了大半輩子的神,子孫也滿堂了,每年這個日子,還搽起一張大白花臉,抹著胭脂,瘋瘋癲癲耍著那口七屋劍,一劍,一劍,往自己肚腩上銼!你老人家,看他那一身血糊糊。”

“鬼附了身了,不知誰家又有冤屈!一早起來聽人說,河西,蘆塘村,溫家的二媳婦前晚跳了井——”

麻臉大娘呆了呆,正要說甚麽,油坊巷裹那個年輕的二玉嫂,捏著奶子,哺著懷裹的孩子笑嘻嘻從前面擠了過來,把嘴湊到老嬤嬤耳邊。

“今天好日子!劉老實,放他老婆出門來了。”

巷口那些婦人聽了,一個個朝巷里支起腳,舒起頭來。

“棺材店門開了。”

“長笙跟她婆婆,跪在門口燒香。”

“拜送子白衣觀音!”

“這幾年,婆媳兩個到處求神問佛。”

“吃了幾斤香灰喲。”

“肚皮里,連個影子都沒有。”

“這些心眼不正的男人!”麻臉大娘一泡口水唾到了地上。“看見長笙出來燒香,個個挨近她門口,斜起眼睛,眼上眼下,打量她!”

那老嬤嬤覷著眼呆呆地不知想著甚麽,半天才慢吞吞的說:

“這長笙身世也淒涼。”

“有時看見她,走在街上。”二玉嫂說。“手里老是挽著菜籃子,一個人,靜靜的走在南菜市街的日頭底下——”

萬福巷里,迎了這大半個時辰的菩薩,天也全黑了,檐口吊著的那一排娼家的紅燈籠,晌晚吹起的燥風里,有一下沒下,晃蕩著。

整條萬福巷早已鬧翻了天,蒸蒸,騰騰,像一口大蒸鍋,揭開了鍋蓋。家家門前,用竹竿挑起的一長條紅鞭炮,已經燒了大半。滿巷煙煙蒙蒙,六座神轎擡著菩薩的亮金身,黑黝黝,一條大蛇似的,在巷道上躥動。那四十八個轎夫打著赤膊,把腰佝成了一張弓,蹎一下,跳一下,嘴里只管哼著嘿著。鞭炮四下裹撒過來,在轎夫們烏鰍鰍汗油油的肩膊上,爆開了一朶朶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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