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著兆兒,踮起腳尖站在巷口看了這半個時辰,脖子也酸了,滿巷影影幢幢的人頭,也尋不見他。婦人堆里一窩汗腥氣熏得人頭眼昏花,只好先帶著兆兒,回家去,等他看完了迎神自己回來。母子倆往後才擠出了兩步,耳邊便聽見那老嬤嬤咒出了一聲:“造孽喲!”回頭一看,老人家那一個枯癟的小身子,像發起了寒熱病,抖索索,打了兩個冷顫。“這作死的孫四房——”那麻臉大娘只罵得了一聲,張著嘴,一句話也沒有了。巷口看迎神的婦人一個一個中了蠱一般,只管楞瞪起眼睛,舒著頭,靜靜地朝萬福巷裹張望。母子倆擠出了人堆,回頭看得見六座神轎頂上一盞盞琉璃燈,碧綠綠,鬼火兒似的,在滿巷飛迸的炮花里不住的竄動,悚閃,一忽兒上,一忽兒下,一忽兒前,一忽兒後。

抱著兆兒,一路慢慢走回油坊巷里。才把兒子哄合了眼皮,自己瞅著床頭燈,想事,他手里抓著那頂黑呢帽,踉踉蹌蹌的也回到了家。隔天大早,天,蒙蒙亮,油鋪那個便站出了巷心上,一片聲,噪起來說,長笙四更天里上吊死了。“對門這位秦老師,讀書人喲,昨晚,不也偷偷跑到萬福巷看迎神?怎麽那張教書訓人吃飯的嘴巴也給鬼封住了呢?白癡!只會張著嘴巴,呆呆的站在一邊看熱鬧!”這油鋪的婦人手指著天,呸一口,罵一句,把身子堵在鋪門前詛咒了一個上午。他一整天窩蜷在床上,抱著一床被頭,聽得真切,一聲沒吭出一聲。她悄悄站在房門口,望著他,大白天,瞪著兩只眼窩,怔怔地瞅住床頭那一盞黃暈暈的油燈。

繡著想著,心思就像針盤里的繡花針,藍的紅的,金的紫的,橫七豎八只管糾結成一把。門口竹凳上坐了這一個晌午,低著頭,挑挑刺刺,甚麽時候那一方白綾緞子上,繡出了好一片滿天飄灑紛紛緋緋的花朵。還不到二十天,看看,就要繡成了四幅天女。曹家的一個太太定了六幅,合成一面繡屏,一幅繡一個散花的仙家姑娘,爭妍斗艷的,各有各的嬌,各有各的神氣。這一個,還戴著鳳冠哩,滿臉淘氣的在肘子上挽著個花籃子,笑吟吟,飛上了天。

後院那十來只母雞,今天,不知怎的,三頭兩回撲打起了翅膀來。她放下了繡活,聽了聽,莫不是天井里真的進了蛇。心里呆了一呆,一回頭瞅見門檻後點著兩支白蠟燭,黯沈沈的堂屋里,只管搖曳著。定了定心神,撿起那一根水藍針線,往鬢角挑了挑,擡頭看見兆兒的二叔提著一籃東西,低著頭,急急走進巷口,帶來他父親的話說.“只要老王好好看待兆兒,就讓他跟著他娘嫁過去吧。母子分開了,心也苦。這屋子,就讓它供著兆兒爹的神主,早晚叫兆兒,端來一碗白飯,供養他親生爹,也好叫他爹一個孤魂,晚來有個落腳的地方。”叔嫂兩個站在門口說了一回話,對面,油鋪水檐下,不知甚麽時候陰魂不散的又蹲著了兩個街上潑皮,嘴里哼哼,唉唉,那唱不完的五更調,甚麽:“四更裹,明月照紗窗,勾引起,無影相思!五更里,雞叫天明了,無奈何,疊起那紅綾被——”兩旁鄰里的婦人家,這晌晚時分一個個也坐出了門檻上,懶洋洋地搖著蒲扇子,做著雜活。她把二叔悄悄的打發回了家。油鋪門口一盆水潑出了巷心上,婦人,望著天,罵起了街來。“這個小叔子,不學好,天天跑來巷里串他親嫂子!”門前那一條長板凳上,挨坐著四個納涼的年輕街坊婦人,聽見這一聲開罵,轉過了頭來,一邊笑著,一邊叫鋪里撥算盤的男人把她勸回屋去。這油鋪的,正罵得性起,趁勢站出了檐口下,對那幾個婦人說.“昨晚這白骨精燒了一夜的燈,招風攬火,你們看她那兩只奶子,繃在一身黑孝裹,自從她男人吐血死後,沒緣沒故,就一天天脹發起來,像蒸籠里剛起了酵的兩個大饅頭——誰知她肚里有沒有!”

蒸籠里剛起了酵的兩個大饅頭,今天中午睡醒過來,覺得心口燥熱,自己坐到梳妝鏡前解開了底衣,把兩只奶子悄悄攤在手心,燈下瞧著。一回手,絞下了一縷頭發來,狠狠地,纏到了小指頭上,發了一回呆。這油鋪的,不知那一世結下的冤仇。從北菜市街搬到油坊巷里,四年了,每天一早,看見這婦人守在油鋪門口,一心等著對面門里鬧出事情。那天清早,五更天時分,天,蒙蒙亮,他拱在被窩里牛喘了一整夜,一口血痰堵住了喉嚨,咽了氣。這邊屋里她才帶著兆兒哭出了一聲,外面油鋪的便噪了開來,一家家打著門,滿巷報訊說:“死了,這回真的死了,這秦老師,果然叫他家那個白骨精,吸干了血髓了。我在門口,看了四年,心里早就知道,就是鐵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灘膿水。何況這秦老師,前些天晚晚還聽見他,半夜三更,見了鬼。好好一個男人,還是老師哩。”

自從那天清早,劉家媳婦上了吊,這油鋪的,天天一不順心便站出巷心來,指著天:“男子漢,大丈夫,為人師表喲!”他在房里一聲聲聽得明白,半句話卻也沒有。那兩只眼窩這些夜裹熬成了兩個血絲窟窿,洞亮亮,兩撮鬼火似的,白天黑夜只管瞅著窗口。

那天晌晚,她娘家媽媽從魚窩頭來探望他,一進門,看見他,摟著一床大被,坐在窗口那張靠椅里,一聲,沒吭得一聲。老人家疑心他得了失心瘋,走上前去,把窗戶,關了,吩咐她到北菜市大街觀音廟口去請何姑子。這一天七月三十,正好是地藏王菩薩生辰,黃昏時,鎮上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插香,擺一碗清水。滿鎮,靜悄悄,只聽見天上那一窩一窩亂飛鴉趕著晌晚的日頭,刳刳的,噪個不住。從油坊巷一路走到北菜市街,屋屋,點點,都是香火。看見她,何姑子把眼一睜,點點頭,放下手里箜箜箜敲著的木魚,收拾起一個小包袱,馱上了背脊,跟著她,走出了大街上。迎面一團紅日頭,吊在鎮口,待沈不沈的。老少兩個婦人,一個前,一個後,踩著滿鎮繚繚繞繞的清煙,靜靜走到了南菜市街,油坊巷口。一條大街空落落的不見有人走動,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打開包袱,摸出了兩刀金紙,兩張黃表。一把火,當街燒化了起來。紅通通的火舌,閃亮著那一張皺成一團的老臉,嘴裹念一回,唱一回,淒淒苦苦,都是些請神送鬼的倒頭經。念著唱著,又從包袱裹拿出只米碗,托在掌心,伸到火頭上,一圈,一圈,只管繞著碗口。巷里家家門前插起了三支長香,供一碗清水,婦人們抱著孩子,站出了水檐下,靜靜地瞅著巷道上何姑子弓著腰,聳起滿頭花白,一面繞著手里的米碗,一面慢吞吞,退著走。念念唱唱,從巷口路退走進病家門里。他坐在窗口合起了眼皮,正打著盹兒,一睜眼,看見燈下何姑子那一張老臉湊到了鼻頭上,機伶伶,打出了兩個寒噤來。老人家嘴里念著經咒,端起米碗,往他臉上,繞了三個圈子,咄的挑開了碗口那塊黑紗布,看一眼,點點頭,把米潑出了窗外。“秦老師 !回來喲。”何姑子喚出了一聲,把他腰上的衣服,剝凈了,回頭叫她問隔壁借來了半碗米酒,自己從包袱裹拿出一疊黃表紙,挑了一張,放在酒裹點火燒起來。碗口吐著碧陰陰的火舌,老人家抖索索探出一只手,雞爪一般,把碗抄到了掌心上,一聲不吭,往他心窩扣去。他睜著眼睛吃人似的瞅住了她,抽抽,搐搐,只管喘著氣。“秦老師 !回來喲!”何姑子一邊召喚,一邊抄起碗來,把碗口燒著的一蓬綠火,紅紅地,在他心窩背脊扣出了十二塊血印子。她把何姑子送出了門,看著老人家蹲在三叉路口上燒了兩刀金紙,唱了一段倒頭經,馱起包袱,滿鎮氤氤氳氳香火清煙里,走去了。回來時,看見他側起了身子躺在床上,骨坳坳的一張胸膛紫一塊,青一塊。她娘家媽媽看著流了淚,倒來半碗醬油,蘸在布上,喃喃念念的在他心口抹了一夜。五更天,雞聲四起,天井裹一點天光透進窗口,她挑亮了燈,看見他身上起了水泡,整個人上了火,一張臉焗得通紅,便把宮保巷齊醫師給請了來。以後幾天,他,只管合起眼皮弓著上身坐在窗前靠椅里,一聲不響,安安靜靜的養神。。她在門口坐著繡花,悄悄望著,眼見他心口背脊一天天爛出了膿來,痰血,也咳得多了。

快周年了,到底還記掛著。昨晚半夜三更靈前給他點著的那一盞油燈,沒聲沒息的,燈火兒連著幾回竄了起來,一忽兒明,一忽兒減。夜黑風高,這屋里留下了一盞燈,一碗飯,他在外飄蕩,晚來也有個回家的地方。

燈前守了一夜,那件小白褂也縫好了,雞啼大五更,巷口,南菜市大街上有了人聲。她收拾起針線,吹熄了燈,撐著一身困倦悄悄打開了前門,頂頭一截天,黑青青的。巷里早起的人家,東一咿啊,西一咿啊,零零落落把門打開,潑出了一盆一盆隔夜的洗腳水。初伏天時日頭才露了露臉,這一條後巷,燜了一夜,大清早就蒸出了股股陳年尿騷來。

又是個熱天。

她把門合上了,回來坐在滿屋影影沈沈里,一面等著兆兒睡醒,一面盤算著,在他周年忌日把小白褂帶到他墳上,一把火燒化了。外頭天剛亮,油鋪那個也開了鋪門,只聽見她潑著水一路打起連天響的呵欠,出屋來,站在巷心上,跟對門老吳的女人,喊了聲早。兩個胖女人咭咭呱呱湊起了嘴皮來,親熱得一雙姐妹似的。這一鬧天大亮了,巷心的天光,一點一點,篩進了門板縫里來。打發兆兒出門,上了學了,回頭給佛前點著的長明燈添了半盞油,這才回得了房來,合一合眼。如今在門口坐了一個晌午了,兩只眼皮又酸,又困。甚麽時候巷心里的天光一轉眼沈黯了下來,對面曹家油坊,屋頂上,燒起了好一片晚紅。黃昏,吹起了燥風,把檐口吊著的鐵馬兒刮得叮兒當,叮兒當,招魂鈴似的只管響個不停。媒婆老謝一身紅撐著那把舊洋花傘,興沖沖,走進了巷口,腋窩下挾著一匹大紅布,臉上喝得紅紅的,想是甚麽地方送了親回來。遠遠看見她坐在門口,一臉皺皮,先就笑開了。這個老媒婆,也不管油鋪的在對門翻著白眼,滿巷街坊婦人,暗地瞅著,自己往門檻上一坐,湊過了嘴皮,悄悄傳過豆腐老王的話,說:“日子就定在立秋後吧。過幾天,你先帶著小兆安安心心回魚窩頭娘家,住上兩個月,喜日那天,把你娘兒倆一塊接過了門去。你好放心!老王不會虧待小兆,過了門,早晚會叫他端來一碗白米飯,供養他親生的爹——”老謝只管絮聒著,她收拾起了針線,擡起頭來望了望巷口南菜市大街,兆兒這時,也該放學了。這晌晚時分,滿街天光,一把火燒著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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