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峰·在民俗裏蹲著的村莊(2)藥罐

在村莊,藥罐並不是每戶都有的家什。一個村莊也就那麼三兩個藥罐,他們大多被放在幾家年老體衰經常煨藥的老頭兒或老太婆家裏,被放在床下或竈臺的角落裏。
鄉間的藥罐基本上是陶罐,灰嘟嘟的,裏面塗上了黑紅黑紅的釉子,而罐表面是粗糙的灰陶質地,沒有丁點的修飾。藥罐的造型也極一般,微微凸起的罐肚,稍稍收縮但仍然闊大的罐口,只在口邊留一個鳥嘴似的小小口槽,除了這個口槽,它和村莊裏的每個罐子幾乎一模一樣,幾乎看不出它是一個藥罐。
村莊裏的一個藥罐,可以說就是一個村莊的中草藥加工廠,溝渠邊的抓地龍,灘地上的茅草根、車前草,山岡上的連翹、血參、五味子、百合、桔梗等等無不被戴著老花鏡的鄉村老中醫組合在藥罐裏,然後煨成黑糊糊的藥水,滋養著這方水土上鄉人的歲月和康健。在一個黑黑的藥罐上,可以嗅到一個村莊草木的氣息,甚至可以嗅到一個村莊泥土、草木和四季風雨的氣息。一個老藥罐的氣息,幾乎就是一個村莊的氣息。在我們莊上白四爺家的那個藥罐上,我就嗅到了莊東泥土的腥香,莊西河灘上茅草根的腥甜,隔河山岡上那些柴胡、連翹、血參、五味子等的苦香等諸多氣息,它們繚繞成一團,構成了我們村莊每一個鄉親和每一頭牲畜的氣息,構成了我們那鮮明而醇厚的濃濃莊氣。
在村莊裏,借用藥罐是不容許客氣的,甚至不許說“借”,只說“用一下藥罐”就行。“用”過後,更不必去還,涮過了放在自家的竈下或床下,等著別的人家再來取去用。如果你不知道這種鄉俗,把借來的藥罐用過了又還了回去,那麼主人家會十分生氣的,心直口快的人家甚至會破口大罵你。村莊裏的一個藥罐,不管是誰花錢購置的,但它都不屬於哪一家、哪一個人。有時,村莊的一個人家剛買了一個藥罐,只用了一次或兩次,就被鄉鄰們取走用了,它從張三家到李四家,過了許多時日.又從李四家到了趙五家,有時它在一個家庭裏待三五天,有時它在一個家庭裏待上小半年,它就這麼浪蕩著,從村莊東頭到村莊南頭,從村莊南頭到村莊西頭,又到東頭,三五個月,甚至三兩年,才能偶然回到買它的主人家裏。有時,為了急用藥罐,可能會打聽完半個或一個村莊的鄉鄰,也有湊巧的時候,剛要取用它,它剛好就浪蕩在隔墻的鄰家裏。
十幾歲的時候,我借用過一次村東頭趙大爺家的藥罐,用過後,我興沖沖地把它涮凈送還到了趙大爺家,平時笑瞇瞇的趙大爺卻冷著臉。回來後我問父親,父親一聽叫苦不疊說:“你怎麼能還藥罐呢?還人家藥罐,還不就是把疾病還給人家了?”父親忙拉著我去趙大爺家賠禮道歉,最後對趙大爺說:“大槐樹下的土地爺要用藥罐,俺幫他捎過去。”趙大爺一家的皺眉才慢慢展開了。走時,父親果然提了那個藥罐,拉著我把它提到了村中央的大槐樹下,把它放在了那個幾塊石板搭起的土地廟裏。
我問父親說:“趙大爺都怕不吉利,把藥罐送給土地爺,難道土地爺不怕嗎?”父親說,趙大爺是凡體肉胎,忌諱,土地爺不一樣,他老人家是神仙,擔承得起。
這是我一輩子都記憶猶新的一個村莊的幽默,它是關於鄉下人、藥罐和神仙的,我第一次明白了,那些被鄉村人頂禮膜拜的神仙,在鄉村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它們也是可以被鄉村人大不敬地借用一次的。
我喜歡村莊裏的那些藥罐,喜歡那藥罐上繚繞的村莊氣息,喜歡那藥罐裏彌漫的一個村莊土香、水香和草木苦香。一個在村莊裏浪蕩了許多年的藥罐,這個村莊裏的土香、水香、草木香早就把它浸潤透了,它會具有這個村莊關於泥土、水、草木、炊煙、牲畜等等一切的靈性,到異鄉萍蹤般迢迢浪蕩的時候,一小片故鄉的藥罐碎片,也足可以療好一顆心靈的鄉思和鄉愁,它的一縷氣息也足以醫盡一顆靈魂鄉戀的疼痛。
帶一塊村莊藥罐的殘片上路吧,你懷揣著它,你的故鄉的氣息就繚繞著你;你懷揣著它,你故鄉的泥土、水、炊煙就跟著你;你懷揣著它,你故鄉的風雨和草木的氣息就跟著你;你懷揣著它。你故鄉故人的歡欣和憂傷就連著你……
帶上一塊故鄉藥罐的殘片,你的鄉愁,時時都有醫治的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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