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孟姜女的啟示(下)

那些生活在暴政之下不能動彈的人們,那些多少不等生活在不同暴政之下的人們,從孟姜女的遭遇中,他們認識了自己的處境;從孟姜女的痛苦中,他們認識了自己的感情,從孟姜女撞墻的舉動中,他們體驗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身上被壓制的情緒,被放逐的憋屈,漂泊的心靈,在這個故事中得到某種程度的舒緩釋放,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被理解和接受。

這個故事把他們從外部世界,拉回到自己身上,積累起有關自身的體驗,發展出有關自身的某些知識,以及在某個意義上,墊高了人自己的存在。

為什麽面前的世界是存在的,人自己不是同樣存在的,而且是更重要的存在呢?

為什麽只有客觀世界是有價值的,但是人自己卻沒有價值、只有作為它的仆從呢?

為什麽有關客觀世界的知識是"知識",能夠得到推崇,而關於人自己的知識就不是知識,只能得到貶低呢?

為什麽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才是有價值的,需要研究和關注的,而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具有可能性的東西,就沒有價值了呢?

為什麽只有別人看得見的東西,才是重要的,而別人看不見、只有自己看見的東西,就一定是不重要的呢?

我不敢說,迄今在我們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知識系統也許存在某些問題,這也許是我們的文化在今天缺少創造性的問題所在。知識人主要集中在"岸"上,緊靠著那些已經具形、有據可查的典藏,而舍不得把自己放到無名的海域中去,從那些仍然處於晦澀狀態、尚未被命名的東西中,獲得知識的樂趣或者別的樂趣。

我指的是人自己這個晦澀的存在,這個晦澀的、無名的寬廣海域。人被自己皮膚的四堵墻包圍著,躲在他各種各樣的外表之後:權威、財富、博學以及各種化妝術。所有這些東西,可以從外部支撐起這個人,但是卻無法打掃這個人的內部天空,照亮他的實際生存。

這一方面在於人的眼睛長在額頭上,而不是長在後腦勺上。這就使得人類養成一個習慣,朝前看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世界和他人,而不是自己。當他入神地面對世界,最有可能將自己忘卻了。

另一方面在於,對於人本身這個對象,一些習見常規的研究手段完全不合適。比如科學實驗室里的那些測量工具,數據或表格;也比如社會科學所運用的那些概念和術語。人心是多麽不可測啊,行雲流水一般,多麽易變,多麽難以成形和定型。

實際上還存在一個最大的困難在於–去認識世界的,不是世界而是人自己,這是兩個不同的存在。能夠采取轉過身來面對人自己的,恰恰是人類本身,是這個同樣易變的、脆弱不定的人心和人的眼光。他本身有感情,有自身利益,這就決定了他的眼光或近或遠,或清晰或模糊。

還有他的仁慈。即使他洞悉了某些人類的秘密,知曉了人類的某些缺陷,他也不是十分方便地直接說出來!他畢竟也擁有一個受限制的肉身,存在於某時某地。總之,這個用來朝向人自己掘進的"工具"不是很可靠。他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在沒有倚賴的情況下磕磕碰碰。

最為需要的甚至是猜測和試探。就像哈姆雷特憑直覺猜測到空氣中的不正常,他於是準備了一場戲來演出,試探叔叔的反應。

猜測和試探,便是藝術中的想象力。猜測到某個場景或者動機。試探到某個旋律、色彩或者詞匯。這完全是在沒有道路的地方行走,像走在水中、深淵里,雲朵之上。讓那些不成形的成形,讓那些藏匿的現出原形,讓那些不出聲的得以出聲。在一片寂靜中聽取"喧嘩與騷動"。

這是創造力的狀態。冒險的境地。危險的時刻。等待異物降臨的時分。這就是為什麽藝術家要付出更多的代價,拿自己的整個生活用來祈禱都不夠。他需要只身到另外一個世界中去;從那個看不見的世界,帶一些看得見的禮物回來,饋贈給這個世界和人類。

從這個角度看來,創造性的活動,不僅與國家"旁出其右",而且與這個世界"旁出其右"。否則它就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之上,再接出一截來。在鐵一般的嚴峻現實面前,提供了另外許多可能性,另外許多聲音和色彩,能夠給這個世界賦予其他不同的形狀。

這樣一些創造性的火花,什麽時候出現,在什麽人身上出現,這些都是偶然的,無法預料的。尤其是它不可能一下子獲得成功,而是需要犯下很多錯誤,需要太多的實驗和足夠的失敗,就像一個人創作時塗了又塗,改了又改。它甚至到最後還是一個錯誤,但那是在試探過程中獲得進展的錯誤。在這一點上藝術與科學又連接了起來。

這就需要有一個寬松的環境,允許人們試驗、試錯、犯下必要的錯誤,它們看起來是那麽地不必要。也需要有一些慧眼,能夠識別什麽是真正的創造性,什麽只是模仿和拼湊,哄擡贗品的價格,只能阻礙真正創造性作品的誕生。

關閉一個獨立影像展,這件事情聽起來毫不重要。實際上,在我們這個國家,比這個更加著急、火燒眉毛的事情遍地都是。然而,有誰知道,在新的年輕電影人的創作中,到底蘊含了哪些創造性的能量?那些深藏的想象力的火花,它們也許能夠成為今後創造力爆發的起點,能夠成為我們了解自身、積累有關自身知識的新階段。這樣一種扼殺,在多大意義上會影響和挫傷年輕人們探索世界和探索自身的積極性?而這樣一種大的氛圍,這樣一種在文化面前隨心所欲而不是小心翼翼的態度,在何種程度、多大面積上扼殺了我們民族整個文化的創造性?又有誰能夠來就此估量,為此而負責?實際上沒有人能夠為此而買單。誰也買不起這個單。

本文首發於《經濟觀察報》,見報標題為<從孟姜女到軟實力>,此處為未經編輯改動過的原文。(愛思想網站 2013-05-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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