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第一章·戰後業餘棒球的鼎盛時期
三
但是,既然在談話之間已經引起了波動,要像根本沒有發生那回事似的也是辦不到的。當我接來兒子熱乎乎小身子,興致勃勃地呵護著他那徬徨在狹小而又幽暗的天地裡的一顆心回到家裡時,那不安像冬芽似地蜷縮了。可是,那天夜裡,冬芽卻在我的夢中開花了。那一陣子,我常常做把現實生活原封不動地描下來,而又把細節肆意誇張了的夢。當我從那樣的夢中醒來時,我不但要陪伴著我殘夢帶來的憂傷,而且還面臨著即將發生而又必須接受的殘酷的現實,例如在我剛才痛苦的睡眠裡,牙垢就牢固地粘結在牙齒上,這一類殘酷的現實一映入眼簾,我馬上就沮喪了。
我對森的父親講了回歸三宅島的那個人的故事以後所做的夢,是個模模糊糊的夢中夢,所以,醒來之後,就只剩下極少的記憶了。可是,那厭煩的心情卻久久不能消失。雖然千辛萬苦地回到了三宅島,但是不知怎樣才能找到洞穴,而在停船處徘徊的那個瘋子--我的兒子--也就是我,只好解開短褲看下腹部的傷疤,彷彿在查看唯一找到的地圖。森的父親毫不客氣地渾身上下地打量著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後仍然沒從殘夢中擺脫出來的我,簡直令我惱火,森的父親說道:
"你宿醉未醒麼?"他說完就哈哈地笑了兩聲。
"我做了個無聊的夢。"我仍然不動聲色地回答,不過,不想告訴他夢的內容。他會認為你到了難以成寐的年齡了,年輕時即便失眠也和這個性質不同啊。
"我睡眠也很苦惱了,到了這般年齡都這樣麼?睡著的時候,微調式的異常令人苦惱啊。因為那不是單一的具有方向性的異常,它很新奇,每次都出乎意料之外,所以睜開眼睛時就像被蜘蛛捕住吸乾了血的羽蠆了,不但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渾身癱軟無力……我懷疑那是將要發生什麼的預兆啦。"我覺得我和森的父親之間又有了某些接近,雖然不能說那是令人高興的事。
"人一到中年就發生一種猝死病,你知道麼!開始的時候,我把那種預兆當成猝死的前兆了。但並不是。有一段時期,我怕死,不喝得爛醉就不能入睡。那是三十歲以後的事呀,哈哈。我確實對死費盡了心思,那就是我在夜裡的全部精神活動啊。所以,我對想到死的別人也很敏感,即使在街上遇見小學生,也會發現,啊,這傢伙想死啊!我看書時也是如此,伯格森1把想像力定義為"對死的不可避免的理性象徵的自然防禦式的反作用",我看見這定義就想像到他半夜裡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尋找紅道道兒了。哈哈。
也許小林秀雄2對伯格森的研究是從他母親去世之日接踵而來的大螢火蟲的故事開始的吧。我忍俊不住要因這件事把他看作那種人,儘管我從小就因為這位評論家懂得原子物理而為之傾倒過。但是,小林秀雄也可能中止對伯格森的研究而轉向本居宣長3,那樣的話,他就得從栽植在宣長所造的兩座墳墓當中那座真墳的饅頭形封土上的櫻樹寫起了。我一看這些,我的夢想就被固定觀念所代替了。但是,怎能為小林秀雄尋求救援啊?因為我們即使不是大批殺戮的犧牲品也得一個一個地死去呀。但是,在這期間,死的問題尚未解決就暫且擱在一旁了。不料,又出現了新問題。那就是我從研究所的同事那裡獲得了據說比酒精更合理的黃色安眠藥,我開始服用它了。服下安眠藥的第二天早晨,睜開眼一看,枕頭被淚水鼻涕和口涎弄成了濕抹布。雖然我的臉趴在那上面已呈窒息狀態,但是,那簡直甜美極了。而且,充滿了無限的、難以置信的幸福感。
1亨利·伯格森(Henri Louis Bergson一八五九-一九四一)法國哲學家,一 九二七年獲諾貝爾獎,包容譯注。
2小林秀雄(一九○二-?)日本文學評論家。
3本居宣長(一七三○-一八○一)日本江戶時期國學家。包容譯注。
既然我狂喜到了流淚、流鼻涕和口涎的地步,而且是帶著無比幸福的餘韻醒來的,雖沒有留下記憶,但在睡夢之中的藥片所給予的影響無疑是強烈的了。難道不是因為不願從那非常幸福的世界回到這裡而進行過反抗,所以才流淚嗎?於是,我就把記憶中沒有的這個夢當做新問題來思考了。但是,我看了名叫卡斯塔涅達的南美人寫的書,發現他寫了和我大體相同的經歷。
卡斯塔涅達從墨西哥的亞基人那裡懂得了仙人掌花的幻覺效果,據說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既廣泛而又深刻的體驗。他在夢中時,亞基人圍攏他、守護他。當他醒來時,又噁心又頭部劇痛,心臟像要炸裂,他迷迷糊糊地單腿旋轉,直到他爬進屋前的溝裡才清醒過來。他多麼不願從夢境中回到現實裡來呀。雖然我夢中的行為並沒有證人,但是,我也做過那樣的夢,我在那種夢中不是也從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了麼?雖然我如此設想,但再也不去索取那種藥片了。因為卡斯塔涅達已從亞基人那裡逃跑了,我怕再做這夢就會受到給我藥片的同事的支配了。
森的父親抿了抿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可愛的小嘴兒,然後嗔怪似地瞪著我。他好像剛才就看透了我渴望得到一顆那種黃藥片,所以他給這個冗長的真假難辨的故事留下漏洞使我失望,他才滿意。不過,森的父親好像也因為我表現出明顯的失望而讓步了。他這樣建議:
"其實,你只要讀一讀榮格1自傳,關於夢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1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u Jung一八七五-一八六一)瑞士心理 學家。包容譯注
我早就承認森的父親不但學有專長,而且是博覽群書的人了。於是,我依照他的建議,看了榮格的書,我從中體會到了極大的解放感,榮格的自傳在我的肉體內與我的有意與無意共同生活,找到了一種和解。在閱讀榮格自傳的過程中,我至少不再因為夢中的不幸而倍增現實生活中的悲慘了。自那以後,我一覺醒來就能在夢和現實生活之間打上楔子了。那種當我要起身離床時夢和現實生活在我的視野裡重疊的現象也消失了。儘管我的情緒還在殘夢之中,但是,畢竟向現實生活伸出腳來走下床了。
尤其令我高興的是榮格本人遇到的瑜迦行者所表達的"下意識在出生前的整體性"的思想。在"彼方"的下意識之中有整體性;從那裡又產生缺乏整體性的"此方"的意識。榮格還有一個夢,那就是裝著魔法幻燈透鏡的箱子似的飛碟。他說:"我們常常把空中的飛碟當成我們的投影;可是,現在,我們變成它們的投影了。我就是被魔法的幻燈投影為C.G.榮格的。不過,是誰操縱那架機器的呀?"
他本人並不打算去解決誰在操作機器這個問題,因為他本來已經得到了歡樂。雖然榮格斷言說道:"我的存在的意義在於生命向我拋擲了問題。或者相反,是由於我向世界投擲了問題。所以,我必須傳遞它的答案。"
我帶著濃厚的興趣夢想著這樣的事。UFO向地面投影,而那影像就是我和我的兒子。從我的影像溯到光源,用高中物理課上學會的方法畫虛線,這時,如果從我兒子的影像上也向光源引虛線,就會發現我倆都出自一個光源,我和我的兒子都包括在"下意識的出生前的總體性"之內。
我的確滿懷喜悅地相信那總體性,雖然並不能做到每時每刻都完全相信。儘管我倆出自一個光源,但事實上在地面上已經分支了兩個投影,而且我也明知我和我兒子都得在分支的情況下一個一個地死去。
就在我被榮格喚醒、有了新的體會的一周之內,偏巧森的父親沒來接他的兒子。代替他來學校的是那位在黑衣服下面露出細腿的印第安人似的心事重重、目光下垂的森的母親。雖然她只和我交談過一回,但那談話也是很離奇的。
"你認識那個姓麻生野的電視播音員麼?她和我家男人有關係,是個壞女人!你見到她時,告訴她不要再幹那事了!"她說時瞪大眼睛,褐點兒似的眸子在擴大了的眼白裡凝固不動。
"我聽說過麻生野櫻麻這個名字。"當我猶豫支吾時,森的母親已經搖晃著她那雖然瘦小但很結實的身子鑽進等待我們的孩子那群人所在的角落裡去了。
雖然漆黑而又垂直的頭髮緊貼在卵形的頭頂上,森的母親可以說是屬於我們的母親的那一輩人的類型。但是,她的脖子向前探著,向斜下方不眨眼地凝視,而在她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黑黝黝的臉上,卻帶著與等待在那裡的母親們毫無共同之處的一種特殊的時髦感。不過,顯然在森的母親那瘦小的身子上也具有和我們的孩子們的母親們同樣的遭遇了不幸的憂患而形成的性格。森的母親像生病的小鳥,一直哆嗦著,拒絕別的母親向她搭話。
四
"榮格看得如何啦?"森的父親再度露面的早晨,他又帶著挑釁的、不客氣的、死盯著我想要看出反應的目光說道。
"很有趣麼?合乎你的口味麼?"
"很有趣兒。榮格本人的夢更加令我著迷,甚至引起我的激情呢。那個UFO的夢。"
"那就是魔法的幻燈呀。"森的父親在高高的顴骨上裝點了幾絲高傲的微笑。而且,露出忽然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也去聽過心理學或者哲學課吧。你是理學院畢業的?"
"如論職業,我從前是原子物理學家。如果再告訴你我是核電站的職員,你不會認為我擴大了解釋範圍吧。我就是那一類的原子物理學家和核電站的從前的工程師。不過,提起你的出身,我倒是很瞭解啊。我甚至還給你寫過信呢,雖然沒收到回信。不過,那是給你的抗議信,所以,沒有回信我也不會因此不快。反過來說,雖然發出了抗議信,我的不快以及和我共事的夥伴們的不快也不能一筆勾銷啊。"
"啊?是麼,有過這樣的事麼?如此說來,我倒真從核電站的研究人員手中接到過信,而且也確實沒寫回信。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啦。不過,我認為那封信裡沒有我必須要回信的內容,記得模模糊糊的了……"
"我可不是又來向你抗議的。像那種抗議還常常有麼?"
"當然有啦。有的可以給他們寫簡單的回信,也有的像你的信那樣,預先就知道得不到對方的回信,大體上也就是這樣兩種抗議信。不過,最令人不快的是另外一種信。那恐怕不具體對你講就不可能明白了……"
"什麼樣的信?"
"其實,那信太差勁兒了。"我說道。
我和那個沒見過面的青年在心理上差不多糾纏六年多了。我聽見過他的聲音,他醉得呼哧呼哧地喘息著,通過電話線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要殺你!我是"死猴兒",我為什麼就得受五六年痛苦?我要宰你。"
他一天來了十二次電話,我拿起話筒,他沉默了一陣,然後用蚊子般的聲音說了第十三回:
"你趕快進精神病醫院吧!"
不過,死猴兒的主要武器是寫信,我簡直被他折騰得無可奈何了,因為信是用硬鉛筆寫在活頁本上撕下的紙上的,所以不把紙迎著光就看不清。信上寫道:
"因為你夫妻倆的血是骯髒的,所以才生了個白癡。不過,沒有必要讓我親手消滅你們。如果我這封信能夠打動你們的心,你們就應該在最近全家自殺了。"
這種信,以每週三封至五封的頻率送到。
死猴兒在信中誇耀他父親是"與你的家世不同的,日本最大的鋼廠的優秀營業員",他是"良家子弟","每週都要接受精神科醫師的治療。"據說正在抄寫經文的他的母親,因為我妻子被那些信弄得神經衰弱,所以每月都寄來谷口雅春的雜誌,用以撫慰她心理上的創傷。也就是說,沒有一個人把死猴兒極為固執的討人嫌的勾當當做擾亂社會的行為,當然除了我和妻子以外。
"死猴兒"是他在電話中自報家門的,而且似乎頗為自豪,在信中也這樣自稱。死猴兒是納爾遜·奧爾格林《長著金手腕的人》一書中的吸毒者的幻覺,那人在戒毒期間感到脖子後邊扒著一隻死猴兒。這位給我來信的人的用意,就是向我宣告他是扒在我脖子上的死猴兒。
"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想甩掉我這個麻煩,只有殺掉我,或者扭送警察,在我決心自殺以前,大概一直要做你的死猴吧。纏住一個人,在他自消自滅之前一直讓他苦惱,這對於抱著某種信念的人來說絕不是難事。如果想到那是死猴兒的事業的先天的屬性,就更能理解了。讓我來告訴你吧,我已經使一位姑娘哆哆嗦嗦了,然後我就扒上你的脖子,逮住你的是身經百戰的老手"死猴兒"啊。"
扭送警察?警察當然瞭解那青年曾給一同參加旅行研究會團體旅行的另外一所大學的女生郵寄過裝刀片的信的幾個月單戀的過程。但是,這位青年向警官表明了他並沒有加害的用意,於是就免予追究了。因此,死猴兒本人,也就是那位自發地前往精神病醫院的"良家子弟",根據這一經驗就知道,他不論發生什麼行為,警察都會寬大他的。
但是,當那個一直纏住可憐的姑娘細脖兒的死猴兒發現再也沒有糾纏的價值時,為什麼就決定了下一步要纏住我的脖子呀?我每年看他八十多封信,看了好幾年也沒弄明白。可是,那青年一個勁兒要求我把他推向現實社會,作為給他的回報。關於我兒子是殘疾兒的情況,他大概是從區裡的特殊班級兒童名冊或者家長們互相聯絡的刊物上看到的。並且以死猴兒特有的敏感,嗅到了身為那種兒童的父親的作家是他在脖於的邊糾纏的最佳對象。遺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直感是卓絕的,痛苦了五六年的僅是死猴兒自己呀。
"不過,那青年也不僅僅是為了使你生厭才找到生存價值的吧。也許他給你寫那些離奇的信的最初的動機就是想通過你做些什麼,因為遭到你的拒絕而懷恨在心的。就連那位被嚇得打哆嗦的姑娘不也是因為他首先愛上了那位可憐的女學生麼?"
"他說想當一名評論家,他的家人也那樣希望。他在痛罵我和妻子的信以後,又寄來了寫著能否設法給他找一個涉足文壇的門路的半張稿紙。"
"雖然不能說因為你太嫌惡他就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不過,現在提起他,我依舊認為他是個想要寫點東西的人吧。不過,從他的角度上來看的話,你倒是非常像你的同類啊。"
"死猴兒和我現在還在UFO的同一個光源的照射之下麼?"
"人家確實是這樣想的啊。"森的父親對面帶怒容的我當作樂趣來分析著。"那青年夢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者乾坤倒轉、或者滄桑變遷,你在文壇上所做的事都由他接替,到那時就該由你給他寫那種搗亂的信了。而且,說不定那青年不僅要接管你的工作,還想把你的家庭生活也全部接管呢。所以,他才對並無文壇志趣的你的太太和光君也惡語相加呀。不是麼?恐怕直至接管之日為止,死猴兒都不會讓你消停啊。哈哈。因此,你恨那青年,一年到頭在肚子裡轉彎抹角地詛咒他,又有什麼意義呀?因為沒有這個死猴兒,你也會另外發現別的死猴兒,而且也會沒日沒夜地去憎恨他呀。也許那死猴兒就是你憤世嫉俗之心經過魔法幻燈的投影啊。哈哈。其實,我給你寫的那封抗議信,也是因為我要把內心的憎恨付於投影,而你恰恰被選做對象了。不過,我對你蔑視我的抗議信並不介意啊。"
"我並沒忽視它,而是認為它是不必寫回信的插在書架一角上的來信之一呀。"
"是吧。你不給我回信我也不會去威脅你,我看這就是原因了。不過,假如我想威脅敵人的話,我雖非死猴兒,也有能使一千萬人打哆嗦的手段啊。哈哈。因為按道理講我是造出一個小型原子彈的人啊。哈哈。"
造原子彈,即使是小型的也太可怕了!
這些話可不像佇立在五月陰霾的天空下的小學校體育場上等待我們的孩子的中年人說出來的了。我反倒想起了那位和森的父親一樣神經質地愛鑽牛角尖兒的妻子了。森的母親也是被這位先鋒派音樂家派頭的原子物理學家給嚇得打哆嗦的麼?我雖然沒有根據,但我感覺到森的父親就籠罩在那個印第人情調的、不僅在精神上而且在軀體上也十分緊湊的瘦小的妻子的威懾的陰影裡。如果他沒有感受到那樣的壓抑的話,難道他不是已經到了應該冒冒失失地說出使用小型原子彈來威脅之類的話的年齡了麼?回想一下那天,不管森的父親用意何在,他畢竟說出和不久以後成為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法的核心的轉換有關的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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