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1)

第一章·戰後業餘棒球的鼎盛時期

  明明那是別人說過的話,而且我還記得別人說那些話時的情景;可是,我總覺得那才是發自我靈魂深處的話。不過,既然語言得有兩個人參與才能成立,也就不能不說是由於我的存在才成為別人的語言的真正的源泉了。有一回,那位核電站的原工程師,也就是和我相互排斥的那個人,他既想讓我聽見,卻又裝做自言自語似地說:

  "沒有比選上救場跑壘員1更令人膽戰心驚而又最雄心勃勃的了!那是為業餘棒球殉難啊。雖然現在沒人叫孩子們去充當球場跑壘員的了。可是,遇到這種情況恐怕也……"

  "是啊。即使沒有哩哩哩2的聲音來加油,也是……"

  1打棒球在關鍵時刻上場的跑壘運動員。

  2"哩哩哩"指看棒球的人為跑壘員加油時的喊聲。哩是英語Lead的諧音,意思是離 壘,搶先。--譯注

  我隨聲附合著,不過,那已經超過了隨聲附合了。雖然不能簡單地以為原工程師發出那番宏論,我做出回答的那一瞬間就是產生了共鳴;但是,我們卻連通了如同骨肉之親的紐帶似的熱乎乎的管道,那是因為我們總算具體地瞭解到彼此同齡,或者只差一兩歲,是真正的同輩人了。在那以前,我們只知道他和我分別畢業於東京大學理學院和文學院,誰也不知道誰的年齡,不知道因為什麼,稀里糊塗地就造成了前邊說過的不和的根源了。

  我們怎麼是同輩人?因為我在答話裡說到哩哩的聲音時,他馬上就心領神會;而我對救場跑壘員去殉難這個詞兒也立刻就產生了共鳴。我們在暮春的陽光之下,就這樣靜默著,傾聽著迴盪在五臟六腑裡的、激勵人心的哩哩哩的呼聲。

  在將近中午的體育場上,一群和我們的孩子不同的孩子們悶聲不響地在打棒球,因為他們想到了在體育場周圍的校舍裡上課的人。他們是一群並不把體育看做正課的想出人頭地的小精英。他們已經不是靠聲音來抒發從體內湧出的運動的喜悅的孩子了。帶原始性的肉體的情感怎麼可以不加拘束地大喊大叫出來啊,他們必須成為既能接受外部管束而又能嚴於自律的小精英呀。

  一陣突如其來的怪聲從我們的孩子們的教室裡傳了出來。不論是他還是我,都立刻懷著遺憾的心情注視著我們的孩子,生怕他們面對體育場上那些安靜而又擅長運動的孩子們所表現出來的不容置疑的聰慧敏捷大喊大叫起來。

  "其實,像我這樣的人,也只能靠充當救場跑壘員參加球賽了。因為我沒有接球的皮手套啊。"

  "我知道。"我回答他道。與戰後業餘棒球鼎盛時期的過熱的流行程度相反,當地的孩子們擁有皮手套的實在太少了。

  雖然我們村還算僥倖,連接球皮手套帶守壘皮手套一共有九隻,但那每一隻都是正式隊員的私人財產。只有通過黑市途徑弄到皮手套的孩子才能取得正式隊員資格。我只能難為情地遮掩著布制的接球手套在"外野"跑來跑去,撿起正式隊員沒接住漏在場後的球。因為我只能在保證也是屬於正式隊員私人所有的球不丟失的條件下,才被允許參加練球啊。

  "時至如今,我永忘不掉鄰居的新制中學1來賽球時的興奮和緊張啊。其實,那也就是我為了獨立生存而踏入現實社會的最徹底拚搏呀。我還記得乾癟得連一點兒油水都沒有了的肚臍眼周圍一個勁兒地哆嗦,頭腦裡哩哩哩地直響。如果一開始就拉開了比分,救場跑壘員就不必飽受等待之苦了。可是不論輸球也罷、贏球也罷,對於坐板凳候場的我來說,都是枯燥無味的,比賽呀。也可以說那算不上什麼球賽。只有到了僅僅一分之差的第九輪後攻,或者也是一分之差的、危機四伏的加時賽後攻,那才叫真正的球賽呢。如果遇上第九輪後攻,相差只有一分,正式隊員打了一個安打,這一來,救場跑壘員就得殉難了。主教練是剛剛復員回來的財主家的二少爺,他好像要向對方的教練炫耀他的棒球學問(他把這也叫做理論呢,哈哈),於是就想要點兒手頭兒上的技巧給他看看。啟用救場跑壘員。我該上場啦!--如果我是臂力過人的名手,說不定當場就被啟用為救場擊球手了。可是,我只是一名一直坐在瞞著老師從教室裡搬出來的雙人板凳上的平庸的替補隊員啊。即使腿腳並未疲乏,也是一樣。

  1日本的舊制中學為五年制,新制改為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譯注

  現在,這樣的我,打起精神不顧一切地向一快。和我交接的那個傢伙已經瞪起三稜眼了。為什麼?是因為他好不容易才打開一個安打,卻被我這個跑得慢的替他出盡了風頭啊。如果我偷壘失敗,他就會說我糟蹋了他的安打,他總愛嘮嘮叨叨,唉聲歎氣!反過來說,如果偷壘成功,而且巧妙地配合擊球迅速跑壘,我就成為拉平比分的跑壘員了。那就自然而然地進入加時賽了。雖然時間短暫,但我畢竟成了英雄,而且在加時賽當中那傢伙還不得不把接球皮手套借給我用,所以,他剛才瞪三稜眼也是理所當然的了。而且,當我以救場跑壘員身份站在壘上的一剎那,我方全體隊員、包括那個三稜眼在內,一齊大聲吶喊哩哩哩讓我搶先、再搶先些、果斷地偷壘!同時也像警告,如果你離壘兩米還死盯著投球手而不跑,你就是背叛!我淋著哩哩哩暴風雨,發燒的腦袋裡嗡嗡直響。本來我應該把自己的腿勁兒加拚勁兒和投球手的動作配合,並且必須準確果斷;但是,我已經頭昏眼花,根本做不到了。不但投球手想打壞主意,而且接球手看上去也技高一籌,蹲在那裡簡直和《棒球少年》雜誌畫頁上的土井垣武一模一樣!如果在平時,也許我會嘲笑那傢伙裝腔作勢,簡直不像城裡人而更像油腔滑調的鄉下癟三;可是,現在,我卻完全被他嚇住了。是跑出去、還是死守不動?或者略微搶先?我只要表現出一點猶豫,哩哩哩的催促的暴風雨就向我發熱的腦袋和蜷縮的手腳襲來。處在惶恐之中的我,仍然可悲地懷著能夠順利偷壘的野心啊……

  實際上他說了這麼多話麼?也許他只說了沒有比救場跑壘員更痛苦、更處於野心勃勃的尷尬立場啊。然而,我認為他的靈魂想要表達而令他坐立不安的內容,肯定是這些,我的靈魂已經全都聽到了。我們沉默著,站在根本不像戰後不久就建起來的與新制中學的漂亮體育場的一隅,耳朵裡幻聽著說不清是鼓勵還是詛咒的哩哩哩的喊聲,從四分之一世紀以前就屢次三番地發燒的腦袋,又燒起來了。

  這時,在我們的身旁有幾位和我們一樣等待我們的孩子的母親。其中有幾位好像是在酒吧或舞廳工作的,雖然已經到了早晨,她們還帶著酒味兒,看得出幹這種既破壞了她們的婚姻生活而又未必適合她們的年齡的職業,也是出於無奈。因為在那裡也有屬於我們的孩子們的原因,所以,我們不大交談,只是相互交換著也許能引起對方注視、也許並沒引起對方注視的含糊曖昧的問候,然後又是沉默,呆望著體育場上那些和我們的孩子們不同的孩子們,打發時間。終於,我們的孩子們出了教室,向這邊走來了。學校有一條規定,我們這些家長必須在遠離教室的體育場的另一側等候。排成一隊的我們的孩子們向這邊走得實在緩慢,當他們走近那些和我們的孩子們不同的孩子們仍在繼續打棒球的體育場的邊上時,為了保護頭部,用雙手捂著腦袋,就像一群年幼的投降者。本來這種保護頭部的動作是老師教給我那個用塑膠彌補頭蓋骨缺損的孩子和剛才和我說話的那位原工程師的孩子的。但是,那些患唐氏症1和腦性小兒麻痺症的孩子們,也把它當做必須執行的指示而自覺地接受了。我們的孩子們參差不齊地用雙手捂著腦袋,依然慢慢騰騰地向這邊走著。當他們終於蹭到我們這邊時,剛才打棒球的那些和我們的孩子們不同的孩子們已在用竹掃帚打掃體育場了。我們的孩子們就在那砂塵瀰漫之中半睜著弱視的眼睛,但又盡量盯住前方,腳尖朝裡,踏著碎步走來。

  掛在孩子們胸前的寫著住址、電話號碼的名牌上,也寫著保護人的名字,所以我們這些家長也可以憑著名牌來辨認孩子。譬如,我是光的父親,那位核電站原工程師是森的父親。雖然我從一開始就對森的父親的兒子的名字有點兒不解,但仍然沒打聽過那名字的來由,那就如同森的父親不曾打聽我兒子以光為名的來由一樣。

  然而,森的父親和教師們交談時,至今還耿耿於懷地提起他的孩子出生時那個不懂事的實習醫生發誓說這孩子不可能有視力的那件事。由此可見,我給我那個和他的孩子在完全相同的部位上缺了頭蓋骨的兒子取名時的心態,他也早就看穿了。我不由得想起,在孩子誕生之後緊急手術的慌亂之中,我因為耽誤了報戶口而不得不寫了檢討書跑到區公所去,以及我為他想出和拉丁語"白癡"諧音的森2這個名字時的沮喪……

  1先天性癡呆的一種,由英國內科醫師J.L.唐發現。--譯注

  2"森"的日語讀音為"毛利"。

  當我們的孩子們終於走到我們等候的地點時,他們一下子就忘了剛才還和他們排在一個隊裡的相互的存在了。而我們也一下子就失去了對家長之間的關心了。於是,我們各自結成只顧照看自己的孩子的牢固的兩人小組,離開了體育場角落上的等候處。就連我和森的父親談起救場跑壘員而看見雙方赤裸的靈魂上發出微光的那一天也不例外。


  剛開始的時候,森的父親和我搭話,似乎不是為了開闢共識的道路,而是為了明確地表達敵意才對我說話的。四月的一天早晨,剛開始來迎接兒子的森的父親對從上學期就一直接兒子的我瘋狂地挑釁道:

  "我在外國的研究所裡幹過,我看得出來,有你這樣牙齒的人,就表明了他是出身於什麼階層的了。"

  森的父親說完就露出他排列得過於整齊的牙齒,向兩旁裂開他那形狀雖好但太稚嫩的嘴唇,進一步強調他的牙齒漂亮。

  "的確,我的牙齒代表著我的階層,但也代表著時間。這代表著戰時和戰後糧荒時期的少年階層啊。難道那不包括我們整個的一代人麼?"

  森的父親作為一位成人畢竟還太幼稚,用他那圓圓的水靈靈的大眼睛睥睨著,沉思了一下。然後淡淡地表示了要停止挑釁。

  "是啊。如此說來,倒也是的。"

  森的父親所以向我挑釁,是因為那天早晨我看不慣他像指揮作戰的將軍似的站在體育場上,而告訴他特殊班學童家長應在哪裡等候他才對我採取報復的。我雖不是胸襟開闊之人,但是,那天早晨卻根本沒動氣,因為我深知領著一名我們的孩子,擠進擁擠的公共汽車,走上又走下一級又一級的天橋台階,好容易才趕到學校,還必須把忐忑不安的孩子交給人家;頭一次經歷這些的父親會對外界的一切發動攻擊,是很自然的現象,我是飽嘗了這種滋味的人啦……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根據就懷疑起森的父親是一位先鋒派1音樂家了。因為他太像那位當時正在日本籌劃演出名為"意料之外"2的小劇的、揚言會彈奧利弗·梅西昂3就是世界第一鋼琴家的高橋悠治了。我當然能夠區別出森的父親和高橋悠治,但是,我仍然覺得他像先鋒派音樂家。

  1先鋒派又稱前衛派(Auant-garde),指第一次大戰後產生於法國的否定古典傳 統的藝術派別。

  2即"Happening",當時在美國興起的追求偶然性和衝動的藝術表演

  3Olivier Messiaen(1908-),法國作曲家。--譯注

  第二天,森的母親代替森的父親送孩子來了。也就是森的母親來了。她在早晨交接孩子時,向教師解釋了情況。她是個小個子女人,身穿黑色舊連衣裙,看上去像印第安人。雖然那些接送孩子的母親們都一律按順序等待著和教師談話,而她好像有特別重要的話要說,並且絕對不可能把機會讓給別人而悶聲不響,她彷彿鑽了牛角尖,必須把話全都傾吐出來。其實,那也是所有的母親在那裡表示出來的態度。不過,這位黑眼珠很大的小個子女人的態度裡卻好像有一種令人感到很美的力量。因為那天也應該是她丈夫來接送的,所以孩子期待的也是他父親,當然不能認為他有意規避他母親,但是,當他在期待當中展開了內心活動受到了阻礙時,無疑使他陷入了不安。難道不能改變他在迎接他的時間到來之前的心境麼?她丈夫正在醫治牙齦膿腫的門牙,今天早上偏偏又弄壞了臨時裝的假牙,所以不願在人前露面……

  到了又一個第二天的早晨,森的父親戴上臨時裝上的假牙來了。他一看見我就大模大樣地講起治牙來了。

  "牙一被拔下去,就知道具體的死亡已經到達什麼地方了。我經常用舌頭舔那用塑膠製成的牙齒、牙床,我是在體驗死亡啊。森也縫了一塊塑膠頭蓋骨,所以,我想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觸啊,在他心裡……"

  這樣一來,我明白了森的父親的兒子出生時的異常病例是和我兒子的病例相似的了。我的體會和托爾斯泰的名言恰恰相反;"與幸福的生活是相似的一樣,不幸的橫禍也大體相似。"

  "你如果用慣了假牙,恐怕就體驗不到死亡的滋味兒了?"

  "你也是假牙?"

  "不,我依舊是為做廣告的自己的牙呀。"

  "總而言之,你如果打算真實地體會死亡,我看沒有比治牙再好的了。"

  給我清除牙垢的牙科醫師是個非常快活的人,不過,他表露的另一個面孔卻像掉進憂鬱症的無底深淵,並且在他自己的頭蓋骨上開動了每分鐘五十萬轉的氣鑽的樣子。我弄不清楚我們這位快活的牙醫是在勉勵沉向無底的憂鬱的深淵的自己,還是打算告訴我他很歡迎那昂貴的醫療費。不過,即使那是一種表象,他那快活勁兒也是值得慶幸的表演了。他在我的牙床上噗哧嘯哧地打麻藥,我一邊感覺到那已經成為我的軀體的一部分的結實的牙垢正在被摳下去,一邊又不能不憂慮我那不斷衰退的牙齒的命運。而且也不能不想到僅僅是因為擁有這些牙齒而不得不每隔半年就遭受一回這種清除牙垢的痛苦。因此,我把發臭的死亡的碎渣呈現在別人眼前,張開大嘴,噙著眼淚。因為候診室裡開著電視,我聽著宣傳刷牙用具的廣告,就更加渾身乏力了。

  那廣告發出歡快、有力的聲音:

  有人說最近牙齒長長了。但是,成年以後的牙齒是不可能再長的了。那是牙齦萎縮了!

  "雖然我去看牙只是為了清除牙垢,可是,每次去看牙時我都聯想到《往生要集》1來。"

  1《往生要集》公元九八五年日本人源信所著勸人信佛的經典之作,對日本後世的 文學、藝術有很大影響。--譯注

  "是《往生要集》麼?"

  "就是《往生要集》裡詳述肉體的細節的那部分啊。我對醫生說,你如果想起那一段敘述就會感到恐怖了。那時,我當然不能引經據典了。但是,後來照著書往下抄時,書上是這樣寫的:

  "(人體由)三百六十塊骨頭組成,有如腐朽之屋,以各種不同的關節為支撐,細血管通遍全身。五百片肌肉好似粘在牆上的泥土,五百片肌肉由六根血管連接,(關節)纏繞著七百根細血管,貼在十六根粗血管上。如此結構複雜的人體,怎麼能沒有痛苦啊。何況離開母胎七日就有八萬條穴居的蟲子從體內爬出來到處亂咬。"

  雖然如此,學識淵博的泊信卻沒有能在浩如煙海的經典之中發掘出有關牙垢附著的那一章節,實屬咄咄怪事。

  "你既然提起《往生要集》,說明你相信存在著死後的世界了?"

  "我總在思考死後的事啊。我把死當作幻影,可是,我所看到的死後的幻影裡卻沒有這個我,甚至也沒有對我的清楚的記憶,而只是根據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兒子而形成的我死後的幻影。我想,只要我一死,我的兒子立刻就能把我從記憶中抹去。因為即使還有記憶的片斷在他的頭腦中泛起,他也不能再把它重新組織起來,向他自己或者向別人表達我這個死去的父親的形象了。因此,我的死後,在兒子的肉體和意識之中,已經變為絕對的"無"了。依然活著的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幕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受啊。因為我有時也感到我死後的幻影向我逼來。特別是每逢發生什麼新聞時,……譬如,你看過有關活在三宅島上的那個人的報道麼?"

  "看了,看了!"我回答時,那篇報道又喚起我的記憶,我感到窒息。

  至此,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有一類新聞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父母絕對不能遺漏的。森的父親和我都看過的新聞報道的內容是這樣的:

  有一個人由於有聽覺和語言能力方面的殘障,被遺棄在松澤醫院,當了十八年花匠。他三歲時患小兒麻痺,和家人住在三宅島的洞穴裡。但是,到了他二十七歲的那年,他的家人離開了那座海島,他就孤零零一個人守在山上。後來,發生了山火,也有人說並非山火而可能是他做飯時引起大火,他就在撲火搜山時被搜出來,送進了精神病醫院。後來,他被遺忘了十八年。到了第十九年,他被發現,送到國立聽力語言傷殘中心,才和別離了十八年的姐姐在神奈川重逢。不料,他突然回到自己的房裡,放飛了他飼養已久的小鳥,然後就失蹤了。他姐姐後悔不迭地說:"那時告訴他我們早已不住在三宅島就好了。"

  那人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體重六十公斤、戴眼鏡、左腿行走不便、穿黃色甲克衫、運動鞋。他四十八歲時在山野生活中下腹部受傷,被當作罕見的病例登在醫學雜誌上。下腹部,罕見的傷!

  事實上,在他被人遺忘了的十八年的監禁生活當中,別人從他那裡唯一能瞭解到的就是下腹部罕見的傷。然而,當他闊別十八年之後與姐姐相逢時,不知是由於什麼使那個在精神病醫院裡從來不曾憂傷過的人忽然覺醒,他一去不返了,為了回歸搜山的地方……

  "這篇報道使我產生了那樣具體、那樣真實的我兒子的幻影,所以,我膩煩透啦。"

  隔了半晌,森的父親才這樣說道。

  我看見我兒子的身影了,他彷彿就是那個從來沒有憂傷過的精神病醫院的花匠,而且是前後干了十八年的花匠。然後,他忽然情緒激昂起來,那就是他從未被別人發現過的本質覺醒了。當然,我死去之後就不可能再有能夠看見兒子的前前後後的目光了,不過,我妻子的目光可就另當別論了。後來,我兒子出發了,向搜山以前他的三宅島進發。但是,四十八歲的兒子再也等不到任憑他的情感衝動把他帶回目的地的那一天了。因為他的目的地只能是在已經死去了的我的這邊,他終於去向不明瞭。然而,那不是豪邁的壯舉麼?因為我兒子的頭上包紮著縫著塑膠板的傷口,此行是頗為冒險的。所以,每當我看到這死後的幻影時,我都想替他把那些包紮拆掉……

  我們的孩子們雙手捂著頭部,腳尖兒朝裡、慢慢騰騰地走來。於是,各種各樣的談話都在半截子裡中斷了。其實,剛才我們之間的談話,只不過為了等孩子而消磨時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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