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3)

第一章·戰後業餘棒球的鼎盛時期

又是一天下午很晚的時候,森的父親帶領他的兒子森到我家來了。一開始,森的父親在嫩葉稀疏的籬笆外邊一邊向裡邊偷看,一邊來來去去走了兩三趟。這個把中國幹部帽似的帽子深深壓到眉下的小個子,每當在我家門外轉變方向時都不自然地冷丁一停,然後再重新起步。我扒著窗簾緊閉的窗子往外看,琢磨他為什麼有那樣奇怪的動作,這才認出原來正是帶著森的森的父親。當我們的孩子們朝著某一方向走時,如果不對他們對語言或動作詳加解釋就叫他們改變方向,他們的軀體受到心中固有的慣性支配就會發生牴觸。有的父親拉著孩子的手,一不留神竟在轉身時扭了手腕。缺乏運動和由於貪吃而肥胖的我們的孩子們身上的慣性,是有相當大的力量的。我像尋求支持似地把兒子從他喜歡的那地方--冰箱的熱氣出口--叫起來,拉著他的手,在森的父親走上門前的磚地之前,走出了門廳。

  站在低矮的木板門前的森的父親看見我們父子走出來,立刻慌了神。但是,不用問,他說出的話和他那掛在眼角上和嘴角上的挑釁的冷笑一樣,露出了不肯承認自己怯懦的神氣。

  "看來你真被死猴兒嚇壞了,不是把我當做那傢伙了吧?"

  "與其說是嚇壞了,倒不如說厭惡呢。"

  "我曾經說過,也許那只是你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不過,如果真的被他這樣闖進來,那事情本身倒也令人厭惡了。哈哈。"

  我開開門,低頭看著我的兒子和森的兒子相互見面時的一幕。他倆既不出聲,也不互相注視。只是引發了他倆埋在心裡的火一般的熱情,那熱情的溫度逐漸升高,不知不覺之間他倆的手指都去摸對方甲克衫的衣袋,他倆剛才沒有表情的很相像的臉上露出了呆癡的微笑。

  "說,你好。"我對兒子說。

  "好好……。"

  "你說,你好。"森的父親也對他兒子說。

  "你好……。"

  就這樣,我們替我們的孩子們問候之後,我剛要請森的父親進屋他卻說道:

  "不,站在這兒說話就行了。你已經找出那個看過了麼?"

  "那個?不,還夾在那捆信裡沒找出來。雖然那一捆已經拿出來了。說老實話,我一看那些抗議信啦,討人嫌的信啦的一大捆,我膩煩了。"

  你是個經年累月發表過許多作品的人啦,當然會那樣了。……不過,今天或明天,你也許會找出我的信來看,我想你重新看它還是會生氣的。總而言之,那是我充滿敵意寫的搗亂的信啊。哈哈。"

  本來森的父親是來向我提出某種調解方案的,但是,他好像感到那有可能傷害他的自尊,所以,一邊舔著假牙,一邊琢磨著尷尬的滋味兒。但是,森的父親終於從躊躇中走出來,事不關己似地說道:

  "聽我內人說,她對你講過麻生野的事啦。她以為和大眾傳播有關的人就像大家族一樣,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我在想,如果你對我的信生氣而要寫一點雜文,為了報復而誇大了某些事,恐怕麻生野當然和編輯們閒聊時說出我和麻生野的事也很不好。我是個無名之輩,倒也沒有什麼;可是,麻生野是有名的呀。而且我本來就是在核電站裡出過事故的人,再加上和麻生野的運動團體見過面,這些瓜葛都可能被反動刊物利用啊。"

  "我不寫無稽之談。而且,也不會把那一類事當做編輯的素材。"

  "可是,你對我內人撒謊,你說你對麻生野的事沒親耳聽到過。我感到這裡有陰謀啊。"

  "我個人確實認識麻生野,但是,沒有把這事告訴你太太的必要吧。你認識麻生野和我認識老生野,可不是一個立場呀。……好啦,進來說話吧。"

  於是,我和森的父親在書房裡相對而坐,我們的孩子們就在我倆的腿邊,雖然並不說話,卻的的確確在合作,在撕下來的紙片上畫起畫兒來了。妻子給孩子送來紙筆和點心,給我倆端來茶,但是森的父親不理她,她就退下去了。

  "因為我聽內人說你說過不認識麻生野,所以叫我費了心思,因為我親自向麻生野打聽過你呀。"

  "我還是他的熱烈的擁護者呢。不過,我得事先聲明,沒有必要把這事向你太太講明吧。"

  麻生野櫻麻在西班牙留學時,虛擲了他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時光,不過,她自己和奉承她的人們可不那麼認為,反而把她當做女活動家,她並沒完成過什麼像樣的工作就成了有名的女記者了。她一生的目標就是拍電影,學習路易斯·普尼耶爾,並且超越他的電影。然而,在從事電影製作之前,她被捧上市民運動的領袖的地位上了。不過,她仍然把年輕人召集在身邊,進行精神、情感、軀體上的訓練,為即將開拍的電影做準備。在市民運動方面,她請來西班牙內戰以後流亡墨西哥的詩人,舉行穿越日本的旅行演講。她就這樣使市民運動和她終生的事業拍電影齊頭並進了。

  其實,使她更為知名的並不是拍制在電視上漫談婦女解放運動的一類電影,而是別的事情。並且,雖然說她虛擲了她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時光,但是,她有點兒滑稽的大身板兒去頗具威嚴,在電視屏幕和群眾集會上都如明星一般大放異彩。

  我所看到的麻生野的電視討論是紀念那個在天皇制度下當兵侵略南洋,後來單獨走失,不知日本戰敗,堅持了二十五年作戰狀態的士兵歸國的富於戲劇性的節目。

  當屏幕上映出那位士兵居住過的小山洞和舉國歡迎他的場面之後,討論開始了。然而,顯然在她臉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而且,好像她正是由於不快才發言的。我親眼看見她一邊對那位比這個沒趕上戰爭結束的士兵在海外流亡得更久的認真戰鬥的西班牙人講述此事,一邊由於心情更加不快而臉色蒼白。

  "說老實話,我認為麻生野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啊。不論是在電視上,還是在群眾集會上,我看她都是獨樹一幟的人。"

  "只是看看麼?不是聽說你還給她洗過腳麼?"

  "那,不過……"

  "當然啦,你僅僅是給她洗腳羅。"

  森的父親說時因為我忽然狼狽不堪而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那是發生在西班牙詩人演講會結束之後舉行宴會的那天夜晚的事。我們這些組織演講會的人們,為了酬謝做了許多實際工作的青年們,在正式宴會之後又舉行了小型集會。因為時值盛夏,剛才宴會開始時就雷嗚閃電、大雨傾盆,在溫度40℃,濕度100%的大氣之下,人們的皮膚,從口腔通到肺部的全部管狀物和粘膜,還有情慾,都甦醒了。當我們走出地鐵,踏著已經變成流水坡的馬路來到第二會場時,女士們的腳面都已濺滿了泥水。說也湊巧了,偏偏我就在那個長方形的洗手間(那裡有便器和洗臉池)裡,給那位側著龐大的身軀才擠進來的未來電影家洗了洗穿著涼鞋的大腳。一是在那裡碰在一起,二是都已酩酊大醉。

  "如果想問我是怎樣知道你給麻生野洗腳,而且僅僅是洗腳的,那就是因為我和麻生野的初次性交恰恰就發生在那次集會以後的黎明之前啊。在集會當中我就一直注意到你的存在了。但是,你還記得我參加集會麼?不過,你可是個喝得爛醉的人啦。我雖然不是說大話……"

  "我看你也是個只會看我喝醉而自己唇不沾杯的人啊。我從宴會上爛醉而歸,回到家裡只記得給那大個子女人洗過腳,其餘都忘得一乾二淨,並因此而感到難堪。可是,你居然說和她性交過,可見你是清醒的了。"

  "我也喝醉啦。因為從一開始就是酒後性交,當然不滿足,所以後來和麻生野的關係就全給弄糟了。剛才我也說過,我作為核電站核洩露事故的受害者,正在以國家為對手進行鬥爭,而麻生野就是支持這一鬥爭的團體的領袖,所以,我們的性關係並非是建立在健全的心理基礎上的呀。我本來就不是認真進行鬥爭的,後來是因為迷上了麻生野,所以才去參加集會呀。不過,我也為自己辨解:我迷戀的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在麻生野的風韻面前傾倒了。"

  "她倒是有風韻的。"

  "是呀,我就是被她的風韻所迷,才發展到性交的。可是,到了動真格的時候,卻像摟住對方的鬆弛的地方性交了。這第一次性交是有原因的,我和她性交時頭一次體驗到了陽萎的可怕。

  我們的孩子們現在已經把對方的存在徹底從意識中消除了,但又以自己的動作配合著對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在破紙上畫出密集著許多小點兒的圖案,像一對離不開的共犧類動物似的玩耍著。不論是森的父親還是我,在我們的孩子身邊,談論起有關性的事,都是沒有必要避諱的。森的父親在後一個集會上,心裡一直惦記著酒後失態的麻生野櫻麻,那天夜裡,不知為什麼,經常圍在她身邊的那些被人們稱為保鏢的青年一個也不在,也許是麻生野派他們去送西班牙詩人了。麻生野在完成了長時間的連續演講之後,如釋重負而喝醉了,她讓那位作家洗腳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這消息使森的父親下了決心去照顧她。於是,當清晨到來集會結束時,森的父親扒住了麻生野乘坐的出租汽車。不料,汽車剛剛跑起來,麻生野就說她噁心,只好駛進路旁的汽車旅遊旅館。雖然自從開展鬥爭以來森的父親就常常見到麻生野,但是兩個人關在一間旅館裡還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當森的父親看到未來的電影家在浴室裡收拾完嘔吐的污物,恢復了精神時,他感到這時應該開始性交了。這是森的父親硬要如此說的,他說得很簡單,最初五分鐘性交進行得倒很順利,因為在和她同樣酒醉了的森的父親的扁圓形記憶裡,麻生野的面容就像運動會上奮力拚搏的爭強好勝的童女。但是,當那光輝燦爛的五分鐘過去之後,性交變成森的父親的獨角戲時,質量立刻下降了。

  森的父親講話時的樣子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森的父親也有同齡人所有的進了理科就輕蔑文科的那股勁兒(我們的青春是在原子彈使我們戰敗、都卻又達到了湯川博士1獲得諾貝爾獎的科技至上時代中度過的啊),而且,他表裡如一,對於寫東西的人的想像力和駕馭語言的能力,一律不分青紅皂白地吹毛求疵。他在默默之中彷彿在說:

    1湯川秀樹(一九○七-五九八一)東京大學教授、物理學家、因在理論上解決了 中子問題,一九四九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包容譯注

  "我要把你當做從我的下意識的整體性為光源的幻燈機的放映幕布,映出連我自己也不識真面目的我。也就是要把僅僅是感受到的支離破碎的預感或者夢想,在你的幕布上拚湊起來,成為清晰的圖像。難道作家的想像力和語言技巧的錘練首先不是為了完成這個任務的麼?"

  這當兒,我和森的父親都注意到我們的孩子們默不做聲,侷促不安,仰著脖子,好像憋得不知所措了。帶他們一進洗手間,我們的孩子們就在那洋式便器的兩旁一齊排起尿來。因為憋了好半天,陰莖像蝮蛇頭似地勃起,這一來尿就四處飛撒,把他倆的腿上和我,還有森的父親的褲子都弄濕了。

  "半夜裡換尿布和把尿是我的事。可是,看見兒子的陽物挺得那麼硬,怪嚇人的。"

  "我也有點兒怕呢。不過,我卻因此產生了兩種思想。一是我們的兒子下生時頭蓋骨上有一個洞是宇宙的說服者對我們人類進行監視的措施,當我們在半夜裡赤裸地面對死亡的念頭時,兒子那硬得一塌糊塗的陽物不正是接收說服者的信息的天線麼?那信息就是遺傳基因子的密碼,存儲在兒子的細胞裡了。有朝一日,所有的密碼將會得到解釋,成為情報,籠罩東京的黑暗的夜裡,有一個小小的亮點兒出現在宇宙說服者的望遠鏡裡,那就是堅挺的陰莖天線在激烈地顫抖啊。低級昆蟲常常為了供奉高級昆蟲而獻身,我們不是也這樣替他們換尿市,取下尼龍布,然後換上新的尿布,一一按上按扣的麼?哈哈!"

  "還有一種思想是什麼?"

  "另一種?……那就是我和麻生野性交時已經出現了症候,我正在陽萎呀,可是,兒子卻白白地硬起來,令人感慨呀……"

  那天,作為另外一位來客的森,一直沉默著。但是,到了最後,他卻叫了起來。森的父親因為撒尿弄髒了洗手間,很不過意,我對他說不必介意時,露著起雞皮疙瘩的屁股的森既刻板而又準確地責怪他說:

  "不行啊,這樣到處亂尿可不行啊!"

  一方面因為來我家的森的父親對我妻子沒表示好感,另一方面森的母親帶孩子上學時又講起麻生野和森的父親如何保持那種惡劣的關係,所以,妻子也不可能對森的父親表示什麼好意了。不過,也不能因此就認為森的母親得到了我妻子和那些母親們的同情。森的母親頻頻對那些人搭話而當對方要回答時,她就十分粗暴地橫加打斷,繼續講她丈夫和麻生野如何密謀之事,對方只好再忍下去。直到對方等到開口的機會時,她卻低下頭來直打哆嗦,不肯聽了。

  "她長了一雙鬥雞眼,盯著小鼻子頭兒,嘴唇邊淨是汗毛和粉末!"我妻子向我描述那位夜間酒吧裡工作的寡婦似的母親說。

  森的母親皮膚淺黑,像粘著顆粘狀的油煙,唇邊生著許多汗毛,說話時嘴角冒白沫,干了就像白色粉末。因為對於那些希望傾訴一下自己的處境的我們的孩子們的母親來說,沒有比森的母親講話時再蠻橫無理的了,所以,這樣的評語裡含有惡意,也就不必責備了。

  且說,有一天,帶兒子一同去參加購物實習的妻子比原定晚回來了一小時,她抑止不住興奮,說出了對森的父親的敬意。連我兒子也揉著他那發紅的面頰,一遍又一遍地這樣說,當然,那是我妻子口授的了。

  "了不起的人呀,科學家,了不起呀,科學家!"

  我們的孩子們在男女兩位教師的帶領之下,出發到"購物"的現場去了。家長們離他們五六米在後邊跟隨著。這種"購物"課是讓那些會付款買東西的孩子隨意買一件東西,而讓那些不會的孩子學會走進商店門。

  那是一家有自動門的自選市場,偏偏就是那個自動門,擠住了一個小班兒的男孩子的胳膊。被擠住的恐懼超過了疼痛,那孩子拚命地嚎叫。那平素絕對穩健的男老師自不待言,就連日常勇猛善戰的女教師也拿不出一點有效的措施。自選市場的店員也是一樣。可是,誰也沒想到,那位離開母親們不遠、常常愛用斜眼看人、愛搭不理的森的父親卻採取行動,把孩子從自動門上救了下來。

  "當一切鬱結束時,在自動門旁散落了許多盛在塑料盒子裡出售的工具、星期日木工用的木料和氈子,那是森的父親找遍了整個自選市場才收集起來的,剛才弄那自動門時從他的袋子裡接連掉出來了。自動門從門框上拆下來了,電源也切斷了,那孩子被救出來時胸前一片血紅,不過,那是森的父親拆卸自動門時為了避免孩子受傷,把自己的左臂伸進去受了傷而流的血。

  第二天,學校為了向當時不在場的家長說明事故情況,並向森的父親的獻身精神表示感謝,開了一個反省會。雖然妻子再三請我去,我卻沒有出席。因為我估計到在校長和教務長都出席的反省會上可能發生一場騷亂。果然不出所料,過了中午,妻子從特殊年役專用的電話裡傳來了消息,森的父親把校方和家長們都當做對立面爭吵起來,不肯罷休。孩子在那可怕的氛圍中又餓又怕,所以叫我去接,而她則打算把爭論聽到最後。妻子說時又冷靜又興奮,真怪。

  當我走進學校時,只剩下幾個父親和母親把自己的孩子摟在身邊,聚集在教室的後部,活像一小撮難民。看來我們的孩子們早就因為家長們也感到飢餓和爭論的難以結束而茫然了。只有森的父親一個人站在黑板前胡扯,校長和校方的人員們委屈地坐在孩子們的木椅上。我走進教室就被校長盯了一眼,那是處在勝敗難分的節骨眼上投給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出場者的目光。在有點寒意的教室裡,只有校長面紅耳赤,大腦袋上直冒熱氣。大概他就是森的父親攻擊的靶子了。那位總是充滿自信的女教師的顴骨上通紅,她用憤恨的目光瞪著森的父親,另一位班主任男老師在低矮的木椅上深深地彎曲上身,好像向森的父親求饒。

  "……我們的孩子們應該擺在學校集體的中心位置上!我並非如同剛才校長故意曲解的那樣要統治那些不是我們的孩子們,而只是要求放在中心位置上!否則的話,學校將失去了接受我們的孩子編成特別班的意義了,我們的孩子們來到這所學校,去自選市場去學'自動門是危險的',那又有什麼益處?我聽說,當孩子被自動門夾住胳膊時,不但自選市場的人員置之不理,就連帶隊的老師也不肯救助,這像什麼話?在事故發生一個小時之後,我們的孩子們的記憶裡,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恐懼,再也沒有別的了!果真我們的孩子們在這間教室裡學一些必要的課程之後就能走上社會麼?面向那些畢業後走上社會的孩子們,教師們能夠提供的真正的援助應該是教給他們:你們將要生活下去的現代社會是這樣的,你們要對某些事物留神!我看應該教他們這些。這是可能的麼?教師們能夠對我們的孩子們做到這些麼?現在,這裡所教授的,不是只要求我們的孩子們將來生活在社會的角落裡充當一名不大惹麻煩的混蛋,料理一些身邊瑣事。如果在將來的社會裡,這一種體系被合法化,那麼我們的孩子們不僅要學會料理身邊瑣事,而且還要學會料理整個自己,也就是,哈,哈,也就是學會自殺了。如果真為我們的孩子們著想的話,那就要為了擊退未來社會的那種淘汰的力量,就得教給我們的孩子們獨立武裝自衛!也就是說,現代世界正在受到污染,既然如此,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孩子的人數社會飛躍上升,如果一旦增加到比比皆是的地步,形成未來世界悲劇的前兆,那就變成民眾憎恨的眾矢之的了。也就是變為弱小民族和受壓迫階級都不得不在它的威脅之下生存下去的仇恨的對象了!雖然也有已經站起來了的民族和階級,但是,在這個班級裡教導過我們的孩子們自我保護的方法了嗎?"

  "這種事靠學校根本辦不到!難道不是這樣麼?你說將來還要為特殊班級畢業生劃出獨立地區,裡邊還要擁有原子彈,這已經是語無倫次了。但是,那不是恰恰背離了學校教育的宗旨了嗎?我認為教育就是教導學生在身心兩方面都與自然和社會和諧。我作為校長,特別是以體育為專長的校長,多年來就是這樣認為,並且也是這樣做的。"

  "那麼,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就不要求為了反抗淘汰他們的力量而教給他們自衛的方法了。就讓我們的孩子們的父母在家裡進行迴避別人的訓練吧。因為在這間教室裡進行槍的使用方法時,如果有人告密闖進來機動隊,我們的孩子們稍加反抗就被逮捕,老師們被逮捕,那不就糟糕了麼?因為那些普通班級的不是我們的孩子們的孩子們都是能充當告密者的精英呀。哈哈!因此,為了和這學校的校長達成和解,和還要重複剛才的建議,要求把我們的孩子們放在學校的中心位置上!"

  "--那將怎樣具體實現啊?"我的妻子頗為認真地問道。森的父親猶豫了一下,靜默了。可是,他回敬似地瞥了我妻子幾眼,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在嘴邊翻弄,像要舔到一點兒鹹味兒似地。他的某些細微的動作和森的母親那麼相像,簡直是一對孿生兒。我們的孩子們的父母往往是很相像的,臂如我和妻子性交時就有近親相奸的感覺。

  "要通過音樂,通過音樂就能具體地實現那一目的!因為我們的孩子們耳朵都很好,把他們都培養成音樂家,把這所學校的整個機制都轉到我們的孩子們的音樂上去!這裡有一份印度音樂家寫的手記,只要看看這部手記,就能明白我們的孩子們在這所學校裡扮演什麼角色,只要順其自然地發展就能夠成長為在社會上具有某種技能的人了。(森的父親對未來的計劃並未停留在單純的想像上,而且已經著手準備了。他從唱片夾子裡取出一份說明書,他大概很興奮,先讀了幾行英語,然後又讀譯文給大家聽。

  I am always afraid when I play,I pray I can do justice to my guru,to my music……我在演奏時經常感到恐懼,我祈禱從宗教師的音樂中學會從事正當的工作。我在我們的音樂裡感覺到了印度在各方面的富有,一個印度音符就反映了我們的民眾在精神上的種種希望、反映了為了謀求生存而進行的不斷的鬥爭。那是來自我們的寺院的各色各樣的祈禱的音樂,也是來自流經聖街貝拿勒斯的恆河河邊的生命的音樂,那音樂傳遍各地,無處不在,我年幼時常常依靠這些顫抖的聲音滿足自己。我們的音樂替我們詮釋了從幼年到死亡的全部創造過程……

  "什麼是宗教師?!什麼是印度?什麼是音符?如此莫名其妙的謬論,如此大放厥詞,面對如此疲倦、稀里糊塗地靜坐那裡的孩子們如此演講,你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剛才一直怯生生地蜷縮著的面色淺黑、肥得結結實實像個小型坦克似的母親掄起雙臂叫嚷起來。沒塗口紅的嘴唇像銹鐵一樣發黑,可是剛才緊閉的嘴裡卻是鮮紅,一張嘴就像火苗要從黑洞中竄出來。她就是薩姑娘的母親,是個寡婦。她長得像小型坦克卻善於化妝,戴上假髮髻,頭部比普通人要大兩倍,我曾經見過她走上電車,露出幾乎要在暮色中溶解似的、別人看不出她的瞳孔在哪裡的眼神去上班。

  "為了結束對我們的孩子們的特殊待遇和編排在特殊班級而開會討論砸爛特殊班級的差別時,你來過一回,我還以為你是靠得住的人,可是你不是再也沒有來麼!你在說什麼!?你說要把我們的孩子們造就成音樂人材?像我的薩姑娘那樣聽力差的怎麼辦?在特殊班裡還搞差別麼?你不要瞧不起人!為了你的嘰哩咕嚕1,你祈禱吧,別弄錯了!去感受電視播音員的屁股有多麼豐滿吧,你這個色迷鬼!"

    1前面說到的印度宗教師原文為guru,音為咕嚕,所以書中諧音為嘰哩咕嚕。

  那位自稱曾擔任過體育教師的校長,式的會,有的家長領孩子去撒尿,有的孩子可憐巴巴地失禁了,為了給他們收拾而亂做一團。

  "您這話在教室裡說可不合適!薩姑娘她媽,你不能想一想麼?"班主任女教師說時不僅針對那位母親,也是要牽制那位難對付的森的父親。薩姑娘的母親默不做聲了,森的父親似乎也不想恢復他的演講了。

  我一邊等待兒子和妻子從廁所回來,一邊祈禱不要被森的父親發現,在教室的角落上悄悄地站著。薩姑娘的母親不再叫罵了,女教師卻獨霸論壇,大概在講述由於薩姑娘聽力差而要改革現行的授課安排,那是她的不變的主題。忽然,一位彎腰屈膝的男老師的深眼窩裡的眼珠子死盯盯地注視著已經失去了勁頭兒的、由於在昨天的奮戰中受傷而一直默默地撫摸纏在左手腕上的繃帶的森的父親。當那位男教師終於下了決心,站起來向前探著身子要跟森的父親說話時,森的父親卻像故意甩開他似的忽然向剛才沒加理睬的我打起招呼。

  "我和森再也不來這個學校了。我曾經考慮過不僅要改革特殊班,而且也考慮過改革學校的整個機構。但是,沒有改革的希望啦。我和森再也不來這學校了。沒有一個人把我們的孩子們當做特殊的使命來接受呀……"

  森的父親大踏步地經過像喪家犬似地垂頭喪氣的男班主老師身旁,向他兒子走去,森卻獨坐在那裡悄悄地滴嗒尿。森的父親匆忙收拾,我和妻子領著孩子從他們身後走出教室。

  "森的父親那樣大吵大嚷,大概不會再上學來了。今後可怎麼辦呀?"

  "也許為了把森培養成音樂家而去尋找宗教師吧。"

  "你以為森的父親的話是胡說麼?我可覺得他是認真的,一切都那麼認真。"

  "是真心的,真心的!"我兒子也說。

  自那以後,一晃過去了九個月的一個冬夜。在送快遞信件的走後很久,又送來了兩封信。一封是裁開稿紙用粘膠帶粘制的信封,上面只寫著我的名字,連先生、台啟之類也沒寫,那是死猴兒的來信。信封裡裝著三張就業考試後不擬採用的通知單,淺草信用金庫、報刊摘要社、以及一家為升學劃分數的某社。

  另外一封信是自那以後就沒去學校的森的父親的信。那是用加州核能研究所的信箋寫的。我為了平復被死猴兒的信擾亂了的心情,打開看森的父親的信。彷彿森的父親的別離給我留下了深深的懷念。

  今後我要給你寫很多信,不僅寫像這封信這樣普通一般的信,也要寄給你研究筆記上的某些片斷,也許有時還寄給你我的創作(哈哈),我還要頻繁地給你打電話,無休止地講述我的事。我這樣做,是受了你所說的死猴兒的啟發呀。你就讓另一隻死猴兒咬住你那肥脖子吧。儘管你不願意,但是,死猴兒是怎樣難以攆走,你是早就領教了的呀。哈哈。

  然而,現在,我認為我成為你的死猴兒,同時也就是你成了我的死猴兒了。因為與任何死猴兒志願者相比,我在秉性上都與你最相近。雖然我是理科你是文科。今後,我要一回又一回地給你輸入情報,並且影響你也要一回又一回地向我輸出情報,當你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因為我而煩惱時,你就明白我在你的精神和肉體上並非不起作用的了。雖然這樣說,可是我的情報也並不是只給你煩惱的呀,因為它最終帶給你也許是歡樂呢。如果我能如此這般滲透到你的內部,那麼,你不就整個兒變成我的代筆作家了麼?

  為什麼我需要你來作我的代筆作家?那就是因為我需要一名能把我的行動,思想,都寫在報告書上的見證人。值此森家的人們即將進行新的探險時,如果沒有這樣的見證人,恐怕探險也罷、我自己和森也罷都會變為瘋狂的幻影了。因為我預想的探險是異想天開的,所以,如果陷入被那些警察來取證的窘境,可就變成架空的夢囈了。

  雖然我在企盼當中預感到探險的開始,但是,恐懼也湧上心頭,這是老實話。我雖非向你求助,但我仍然相信無休止地向見證人報告,他就會從精神到肉體都來追隨我。既然我的林中探險最終會導致死亡,那麼,在那種時候,不是更需要替我講述我們的故事的代筆作家了麼?

  話扯到死亡上來了。最近森在睡前總是不高興。我並不是說因為他不去學校在家裡待得太久了。你的孩子不也是這樣的麼?因為森和你的兒子都是我們的孩子呀。除了生病以外從來沒有不高興過的森,最近都不高興了。他睏倦時,我逗弄他,他就是那副樣子。於是,我想起來了。祖父彌留之際,我為了討他喜歡而撒嬌時,他卻勃然大怒。對於死亡面前的老人和睡眠面前的我們的孩子,怎能用再生和睡醒的謊言激勵他們呀?他們恐怕就連那將是永遠的死亡、永遠的睡眠也不知道啊!所以,不論是老者還是幼兒,當他們進入那種境界時,還是希望能夠嚴肅一些啊。

  今後,我和森將開始什麼樣的探險啊?我期望它能使我和森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大為改觀,因為這是我和森聽企盼的唯一探險啊!

  人的最根本的希望是什麼?難道不是使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得到再生嗎?我希望在死後的世界裡能能夠夢想精神和肉體的永恆不變。如此說來,沒有出路的死胡同是沒有的,不是只有經過絕望,才能喜悅地接近死後的無的境界麼。呆立在不高興的森的床邊,讓我這個可笑的人受凍,我內心深處的煩悶就是不知怎樣才能為他講解那理應受到歡迎的無啊!你不是也常常這樣煩惱麼?作為我們的孩子的父親的你、肯定也是那樣的!你不是那樣嗎?(你肯定是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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