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慈聽到這里,眼眶一紅,不覺淚珠亂滴。他一向是很心慈,每聽見或看見可憐的事情,常要掉淚。他盡力約束他的情感,還鎮定地聽下去。

契默像沒理會那慘事,還接下去問:“那方少爺也被害了麼?”

“他多半是死了。等到革命風潮稍微平定,我義父和我便去訪尋方家人的遺體,但都已被毀滅掉,只得折回省城。方少爺原先給我那包東西是幾件他穿過的衣服,預備給我在道上穿的。還有一個小繡花筆袋,帶著兩支鉛筆。因為我小時看見鉛筆每覺得很新鮮,所以他送給我玩。衣服我已穿破了,惟獨那筆袋和鉛筆還留著,那就是世雄所疑惑的‘愛人贈品’。

“我們住在廣州,義父沒事情做,義母在民國三年去世了。我那時在師範學校念書。義父因為我已近成年,他自己也漸次老弱,急要給我擇婿。我當時雖不願意,只為厚恩在身,不便說出一個‘不’字。由於輾轉的介紹,世雄便成為我的未婚夫。那時他在陸軍學校,還沒有現在這樣荒唐,故此也沒覺得他的可惡。在師範學校的末一年,我義父也去世了。那時我感到人海茫茫,舉目無親,所以在畢業禮行過以后,隨著便行婚禮。”

“你們在初時一定過得很美滿了。”

“不過很短很短的時期,以后就越來越不成了。我對於他,他對於我,都是半斤八兩,一樣地互相敷衍。”

“那還成麼?天天挨著這樣虛偽的生活。”

“他在軍隊里,蠻性越發發展,有三言兩語不對勁,甚至動手動腳,打踢辱罵,無所不至。若不是因為還有更重大的事業沒辦完的原故,好幾次我真想要了結了我自己的生命。幸而他常在軍隊里,回家的時候不多。但他一回家,我便知道又是打敗仗逃回來了。他一向沒打勝仗:打惠州,做了逃兵;打韶州,做了逃兵;打南雄,又做了逃兵。他是臨財無不得、臨功無不居、臨陣無不逃的武人。后來,人都知道他的伎倆,軍官當不了,在家閑住著好些時候。那時我在黨里已有些地位,他央求我介紹他,又很誠懇地要求同志們派他來做現在的事情。”

“看來他是一個投機家,對於現在的事業也未見得能忠實地做下去。 ”

“可不是麼?只怪同志們都受他欺騙,把這麼重要的一個機關交在他手里。我越來越覺得他靠不住,時常曉以大義。所以大吵大鬧的戲劇,一個月得演好幾回。”

那和尚沈吟了一會,才說:“我這才明白。可是你們倆不和,對於我們事業的前途,難免不會發生障礙。”

她說:“請你放心,他那一方面,我不敢保。我呢?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決不像他那麼不負責任。”

紹慈聽到這里,好像感觸了什麼,不知不覺間就站了起來。他本坐在長板凳的一頭,那一頭是另一個人坐著。站起來的時候,他忘記告訴那人預防著,猛然把那人摔倒在地上。他手拿著的茶杯也摔碎了,滿頭面都澆濕了。紹慈忙把那人扶起,賠了過失,張羅了一刻工夫。等到事情辦清以后,在大碗居里頭談話的那兩人,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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