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很著急,卻也無可奈何,仍舊坐下,從口袋里取出那本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冊子,寫了好些字在上頭。他那本小冊子實在不能叫做日記,只能叫做大事記。因為他有時距離好幾個月,也不寫一個字在上頭,有時一寫就是好幾頁。

在繁劇的公務中,紹慈又度過四五個星期的生活。他總沒忘掉那天在大碗居所聽見的事情,立定主意要去偵察一下。

那天一清早他便提著一個小包袱,向著沙鍋門那條路走。他走到三里河,正遇著一群羊堵住去路,不由得站在一邊等著。羊群過去了一會,來了一個人,抱著一隻小羊羔,一面跑,一面罵前頭趕羊的夥計走得太快。紹慈想著那小羊羔必定是在道上新產生下來的。它的弱小可憐的聲音打動他的惻隱之心,便上前問那人賣不賣,那人因為他給的價很高,也就賣給他,但告訴他沒哺過乳的小東西是養不活的,最好是宰來吃。紹慈說他有主意,抱著小羊羔,雇著一輛洋車拉他到大街上,買了一個奶瓶,一個熱水壺,和一匣代乳粉。他在車上,心里回憶幼年時代與所認識的那個女孩子玩著一對小兔,他曾說過小羊更好玩。假如現在能夠見著她,一同和小羊羔玩,那就快活極了。他很開心,走過好幾條街,小羊羔不斷地在懷里叫。經過一家飯館,他進去找一個座坐下,要了一壺開水,把乳粉和好,慢慢地喂它。他自己也覺得有一點餓,便要了幾張餅。他正在等著,隨手取了一張前幾天的報紙來看。在一個不重要的篇幅上,登載著女教員陳邦秀被捕,同黨的領袖在逃的新聞,匆忙地吃了東西,他便出城去了。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兩手抱著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驢鳴犬吠中經過許多村落。他心里一會驚疑陳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領袖到底是誰;一會又想起早間在城門洞所見那群羊,被一隻老羊領導著到一條死路去:一會又回憶他的幼年生活。他聽人說過沙漠里的狼群出來獵食的時候,常有一隻體力超群、經驗豐富的老狼領導著。為求食的原故,經驗少和體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著它。可見在生活中都是依賴的份子,隨著一兩個領袖在那里瞎跑,幸則生,不幸則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的領袖是帶著群狼去搶掠;羊的領袖是領著群羊去送死。大概現在世間的領袖,總不能出乎這兩種以外吧!

不知不覺又到一條村外,紹慈下驢,進入柿子園里。村道上那匹白騾昂著頭,好像望著那在長空變幻的薄雲,籬邊那隻黃狗閉著眼睛,好像品味著那在蔓草中哀鳴的小蟲,樹上的柿子映著晚霞,顯得格外燦爛。紹慈的叫驢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的糧食。他自己卻是一手抱著小羊羔,一手拿著乳瓶,在樹下坐著慢慢地喂。等到人畜的困乏都減輕了,他再騎上牲口離開那地方,頃刻間又走了十幾里路。那時夕陽還披在山頭,地上的人影卻長得比無常鬼更為可怕。

走到離縣城還有幾十里的那個小鎮,天已黑了,紹慈於是到他每常歇腳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鎮外一所私廟,不過好些年沒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來的和尚契默來做住持,那和尚的來歷很不清楚,戒牒上寫的是泉州開元寺,但他很不像是到過那城的人,紹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見陳邦秀被捕的新聞,才懷疑契默也是個黨人。契默認識很多官廳的人員,紹慈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比較別人往來得親密一點。這大概是因為紹慈的知識很好,契默與他談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為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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