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把臉盆裏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熱水瓶裏的水,她那生著凍瘡的紅腫的手插到那開水裏面,在一陣麻辣之後,雖然也感覺到有些疼痛,心裏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五太太把那熱手巾把子接了過去,親自遞給景藩,小艾便把臉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盤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門,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寢不提。

沒有幾天就過年了,景藩在正月裏照例總是大賭,一開了頭似乎就賭興日益濃厚,接連一個月賭下來,輸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裏,他們也還是常常有豪賭的場面。有一天家裏來了客,在憶妃這邊打牌,景藩因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補一個中覺,嫌這邊屋裏吵嚷得太厲害,便說到五太太那邊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媽也在旁邊伺候著,五太太便別過頭來和她說了一聲,叫她跟了去給他把窗簾放下來。陶媽先是說:“小艾在那兒呢。”後來也就去了。還沒走到五太太房門口,卻看見小艾從裏面直奔出來,剛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沒顧到和她說什麼,就這麼跑了。陶媽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幾分,當時就沒有敢進去,恐怕老爺正在那裏生氣,不犯著去碰在他氣頭上。

她心裏忖度著,便向後面走去,劉媽在後面小院子裏洗衣裳,陶媽忍不住就把剛才那樁事情說給她聽,不過被陶媽一說,就好像小艾是因為聽見她來了,所以跑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噯呀,這兩天小艾怎麼吃了東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們這個老爺倒也說不定。”兩人只是私下裏議論著,陶媽和憶妃那邊的傭人向來是一句話也不多說的,但是劉媽恐怕比較嘴敞,這句話也不知怎麼,很快的就傳到那邊去了,那邊自然有人獻殷勤,去告訴了憶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個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裏梳頭,忽然聽見憶妃在那邊高聲罵人,隔著幾間屋子,也聽不仔細,就仿佛聽見一句:“不要臉!自己沒本事,叫個丫頭去引老爺!”陶媽站在五太太背後,在那兒替她梳頭,聽見那邊千“不要臉”萬“不要臉”的罵著,曉得是在那裏罵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變貌變色的。五太太不知就裏,還微笑著問:“她在那兒罵什麼?”陶媽輕聲嘆了口氣,便放低了聲音,彎下腰來附耳說道:“我正要告訴太太的,怕你生氣——昨天你在那邊打牌,我看老爺到這邊來睡中覺,我跟進來看看可要把簾子拉起來,哪兒曉得小艾在房裏,老爺跟她拉拉扯扯的,後來她看見我來,就趕緊跑出去了。看這樣子,恐怕已經不止一天了。……這個丫頭,這麼點兒大年紀,哪兒想到她已經這樣壞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聽了,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覆著說:“你給我把她叫來!”

陶媽去把小艾叫了來,五太太頭也沒梳好,紫漲著臉,一只手挽著頭發,便站起身來,迎面沒頭沒臉地打上去,道:“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帶到南京來,你給我丟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你不說出來我打死你!”她只恨兩只胳膊氣得酸軟了,打得不夠重,從床前拾起一只紅皮底的繡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臉上抽著。

小艾雖是左右躲閃著,把手臂橫擋在臉上,眼梢和嘴角已經涔涔地流下血來,但是立刻被淚水沖化了,她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湧出來,她自從到他們家來,從小時候到現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時都湧上心來,一口氣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著為自己分辯,卻抽噎得一個字也聽不出。

五太太在這裏拷問小艾,那邊憶妃也在那裏向景藩質問,景藩卻是一口就承認了。憶妃跟他鬧,他只是微笑著說:“誰當真要她。你何必這樣認真。”又瞅著她笑了笑,道:“誰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盡管是這種口吻,憶妃終究放心不下,尤其因為根據報告,小艾恐怕已經有了身孕,憶妃自己這些年來一直盼望著有個孩子,但是始終就沒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個孩子,那是名正言順的竟要冊立為姨太太了,勢必要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動怒,只管釘著他和他吵鬧,要他馬上把那丫頭給打發了。景藩後來不耐煩起來,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為這樁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因為盤問小艾,知道她有喜了,無論如何,總是老爺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於想著,自己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只是不能如願,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是和她沒有什麼感情的,這一個小孩子要是一生下來就由她撫養,總該兩樣些吧?但是這孩子生下來以後,卻把小艾怎樣處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發應了人家說的那話,說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謀,誠心地叫自己的丫頭去籠絡老爺。要是把她打發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五太太心裏斟酌著,不免左右為難起來,剛才拿著打小艾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後兩步坐在梳妝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著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著,擡起一只手臂把臉枕在臂彎裏,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裏發一會楞,又指著她罵個一兩聲,但是火氣似乎下去些了,陶媽便在旁邊解勸著,正要替她挽起頭發來繼續梳頭,忽見憶妃氣乎乎的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不覺怔了一怔。

憶妃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一把揪住小艾的頭發,也並不毆打,只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媽看這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卻也不便上前拉勸,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頭無論犯了什麼法,總是五太太的丫頭,有什麼不好,也該告訴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責罰她。哪有這樣的道理,就這麼闖到太太房裏來,當著太太的面打她的丫頭,也太目中無人了。五太太也覺得實在有點面子上下不來,坐在那裏氣得手足冰冷。這時小艾卻已經一掙掙脫了,跳到一張椅子背後躲著,憶妃搶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張椅子高高地舉起來,迎頭劈下去。陶媽不覺吃了一驚,也來不及喝阻,心裏想這孩子不知輕重,這是以下犯上,簡直造反了,忙從後面奔上去,緊緊執住她兩只胳膊,憶妃本來有兩個女仆跟了來,在房門口觀望著,至此便一擁而上,奪下那張椅子。憶妃又驚又氣,趁這機會便用盡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腳踢去,眾人不由得一聲“噯喲!”齊聲叫了出來,看小艾時,已經面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陣亂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擡地弄了出去。憶妃心裏雖然也有些害怕,嘴裏也還是罵罵咧咧的,自有她的傭人把她勸回房中。

一剎那間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的方凳上。經過剛才的一場大鬧,屋子裏亂得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蜿蜒一線茶汁慢慢地流過來,五太太眼看著它像一條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著,向她的腳邊爬過來,她的腳也不知怎麼,依舊一動也不動。

隔了有一會工夫,陶媽方才走了進來,悄悄地說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兒打滾,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產了。”

五太太便道:“讓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給她氣死了!”陶媽拿起梳子來又來替她梳頭,五太太忽然一轉念,又吩咐陶媽道:“去告訴老爺去。”陶媽哼了一聲,冷笑道:

襖弦!剛才那邊跟他鬧了一場,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語了。

憶妃和五太太之間,雖然並沒有怎樣正面沖突過,也已經鬧得很僵了。五太太當晚就沒有出來吃飯。這時候小艾已經小產了,陶媽告訴五太太,還是一個男孩子,五太太聽了,不由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覺。憶妃聽見這話,卻是覺得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著小艾總是個禍根,因此急於要把她隨便給個人。陶媽聽見這話,便又來告訴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說:“讓她嫁掉了算了!——給她氣死了!”陶媽卻極力的攛掇五太太,叫她無論如何要賭這口氣,倒偏要把小艾留著,不要讓憶妃趁了願。但是結果也並不是出於五太太的力量,卻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兜攬這件事,家裏這些女傭誰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傭也不敢要她,因為怕得罪了老爺。憶妃後來急了,要叫人販子來賣了她。向來他們這種大宅門裏,只有買人,沒有賣人之說,憶妃固然是不管這些,但是小艾自從小產以後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燒,一拖幾個月,把人拖得不像樣子,所以說是要賣她,也沒有成為事實。

小艾的病,五太太說她是自作自受,也並沒有給她醫治。

五太太對小艾實在是有一點恨,因為她心裏總覺得,要不是出了這樁事情,大家都過得和和氣氣的。現在給這樣一來,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東流。

現在倒成了個僵局,五太太和憶妃一直也沒見面,憶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緊,不許他上這邊來。五太太總是在自己房裏吃飯,他們這裏的廚子本來也是憶妃用進來的。給五太太這邊預備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壞。同時陶媽也天天向五太太訴苦,說那些別的傭人怎樣欺負她。陶媽在上海那時候一向是“自在為王”慣了的,哪裏受得了這個氣,就極力的勸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卻認為她跟著老爺過活,是名正言順的,眼前雖然鬧了這個別扭,還能老這樣下去麼?總有熬出頭的一天。而且老爺拿了她的首飾,答應過她將來一有了錢就買了還她。倘若在他跟前守著呢,也說不定還有點希望,雖然她心裏明白,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簡直沒有了。但是五太太這一點苦衷卻無法對陶媽說,因為那首飾的事情她根本就沒有告訴陶媽,怕陶媽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媽又非常生氣,她因為吃素,一向總給自己預備一兩樣素菜,不知道什麼人有意和她過不去,給她在素菜裏攙上幾根肉絲,害得她整個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媽跑來向五太太訴說,鬧著要辭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鬧,也就認真的考慮著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來,說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應當的。她便叫陶媽去通知老爺。她不願意跌這個架子去請他過來,但是他倒自動的來了,說了幾名很冠冕的話,讚成她回去。於是五太太在這以後不久就離開了南京,小艾的病還沒有好。但是也把她帶著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雖然囑咐過陶媽劉媽,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說出去,但是這種事情,到底也沒法禁止人說,漸漸鬧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傭們看來,無非是覺得這丫頭不規矩,不免對她更是冷淡一些。家裏幾位奶奶太太們卻另有一種好奇心,都說“年紀這樣小就這樣作怪。這五老爺也真是——怎麼會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種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別註意的結果,果然覺得她外表上雖然不聲不響的,骨子裏有一種妖氣,這是逃不過她們的眼睛的,於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爺少爺們都絕對不讓她有機會接近。

當著五太太的面,當然誰也不去提起這樁事情,因為五太太對於這回事始終保持緘默,而且忌諱得非常厲害,別人談話中只要偶爾提起一聲小艾,五太太立刻臉色陰沈下來,一聲也不言語,使人覺得好像吃饅頭忽然吃到一塊沒發起來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見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後來也就撐著起來做事了。五太太其實從前也並不喜歡她,不過總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掛在口邊叫著,現在好像這名字叫不響亮了,輕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為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記憶中漸漸的和事實有些出入了,她只想著景藩對她也還不錯,他虧待她的地方卻都忘懷了,因此她越發覺得怨恨,要不是因為小艾,也不至於產生這樣一個隔膜,他們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現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這樣恨著小艾,也並不采取任何步驟或是遣開她或是把她怎麼樣,依舊讓她在身邊伺候著。

那一年交了冬之後,因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從南京回來過兩次。五太太聽見說他這一向常常到上海來,但是過門不入,沒有到家裏來。現在又和上海的一個紅妓女打得火熱,要娶她回去。憶妃已經失寵了,她大概是什麼潛伏著的毛病突然發作起來,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把頭發全掉光了。景藩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來在南京做官,自從迷上了現在這一個,就想法子調到上海來,卻把憶妃丟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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