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2.1)

  離開卡緬卡那天,我還不知道會一去不復返了。送我到中學去的時候,走的是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契爾納夫斯克大道。我第一次感到那些已被遺忘的大道的詩意,第一次感到行將消逝的俄國的古風。許多大道都已過時了,契爾納夫斯克大道也不例外。它以前的轍跡長滿了青草,寬闊和荒蕪的路基兩邊長著一些老白柳,顯得孤獨而淒涼。我特別記得一棵白柳,記得它被雷電劈壞的樹幹上布滿大洞小眼,枝頭上還蹲著一只大烏鴉,象一塊黑黢黢的、燒焦了的木頭一樣。父親說,烏鴉能活幾百年,這只烏鴉大概在韃靼人統治時期就已經有了。這種說法使我非常吃驚,簡直不可想象……他所說的事情究竟魅力何在,我當時又有什麼感想呢?莫非是已經感到了俄羅斯的存在,感到她是我的祖國?還是感到我與過去的、遙遠的和共同的事業有著密切的關系?這個事業不僅開闊我們的心靈,拓展我們的個人生活,而且還提醒我們要參與其中呢。

  父親說,馬邁①本人就曾經從這一帶走過。他在上莫斯科的沿途把我們的城市破壞殆盡。後來,在我們馬上要經過的斯坦諾夫站,馬邁終於就擒,嗣後,沒有讓他死個幹脆,而是用馬活活把他拖死。斯坦諾夫站不久前還是一個以強盜,特別是以一個名叫米季卡的可怕兇手而馳名的大村莊。我記得,就在這個時候,在斯坦諾夫站與我們之間,有一列我從未見過的火車在大道的左邊奔馳著。我們背後,快要落山的太陽仍頑固地照射著那看來很小卻很神氣的火車頭。這火車頭象個上足發條的玩具一樣,風馳電掣,直奔城市,趕過我們。一股濃煙從大腦袋的煙囪裏冒出來,象尾巴一樣拖在後邊。太陽照射著又綠、又黃、又藍的車廂。濃煙又同車廂下邊飛滾著的車輪攪在一起。車頭和車廂,還有反射著夕陽的車窗,急速而單調地滾動著的車輪——這一切都多麼神奇和有趣,我真想到那車廂裏住一住!不過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更吸引我的卻是在斯坦諾夫站的鐵路外,那隱約可見的神秘而又可怕的柳叢,我想象著過去在裏面發生的事情,想象著韃靼人、馬邁、米基卡……毫無疑問,就在這一個傍晚,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俄羅斯人,生活在俄羅斯,而不只是在卡緬卡、在某一個縣,某一個省。我突然感到了這個俄羅斯,感到了她的過去和現在,她野蠻可怕的但畢竟是撼人心魄的特點以及我同她的血緣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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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邁是金帳汗國的汗王,1380年失敗後逃往克裏米亞,在卡法被殺。

  二

  我在少年時代所經歷的一切,都純粹是俄羅斯的。

  就是這個斯坦諾夫站也是如此。後來我不止一次到過這裏,我完全相信,這裏早已沒有什麼強盜了。但是,我對它的看法還不很單一。我總覺得,那裏的居民仍舊被譽為夭生的歹徒不是沒有原因的。再往前走,就是臭名遠揚的斯坦諾夫裏揚上部了。在斯坦諾夫站附近,有一條大路直伸到相當深的。我們稱之為“上部”的峽谷裏。這個地方,一年四季,對於每一個趕路趕晚了的旅客來說,都會引起幾乎是迷信般的恐懼。我年輕走到斯坦諾夫站時,也不止一次地體驗過這種純屬俄羅斯的恐懼。在契爾納夫斯克大道上,曾有過許多知名的地方。從前有個時候,這些地方的一些善良的好漢在暗中約定的時刻,從各個隱蔽的山谷和沖溝裏跑到大路上來。他們在寂靜的黑夜中警覺地傾聽著遠處小鈴鐺的哭泣或普通四輪馬車的顛簸聲。但是,這一切在斯坦諾夫裏揚上部卻更為有名。晚上,一走到上部附近,心就不由地緊縮起來:是一個勁兒快馬加鞭,還是一步一步地信馬慢走,留神探聽最微小的聲音?你簡直拿不準哪樣會更糟。常常會發生這種情況。你一看,他們就出現在眼前,大搖大擺地擋住你的去路。手中握著斧頭,腰部緊束著,帽子遮住兩只敏銳的眼睛。突然他們停下來,小聲地、十分沈著地命令說:“站住,做買賣的……”在萬籟無聲的寂靜中,在夏夜恬靜和昏暗的田野裏,在冬季喧鬧的暴風雪下,聽到這樣的命令;或者在秋季寒冷而又鋒利的星光下,在半暗半明中看到周圍一片漆黑的、死氣沈沈的大地,聽到你的車輪在凍成石頭一樣的大路上猛烈地發出轆轆聲,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可怕的呢?

  過了斯坦諾夫站,有一條公路橫穿大道,再就到了城關。這兒有一個關卡,必需停下來等一個尼古拉的士兵從崗亭裏走出來,這個漆著黑白條紋的崗亭象殯儀館一樣。那士兵把一根漆著同樣黑白條紋的橫木放開,這橫木慢慢向上升起,發出鏈條的啷當聲(為此要進貢兩戈比,過路人都稱之為買路錢)。往後,大路就沿著別格拉亞一斯洛波達延伸。後來,我們經過一片一望無際的沼澤地,骯臟不堪,名稱也極其難聽。最後,我們走在城堡和一座古老的寺院之間的公路上。這座城市也以其古老而自豪,它是完全有權自豪的,因為它確乎是最古老的俄國城市之一。它坐落在波德斯捷比耶的遼闊的黑土地區,在那經常出事的邊界上。邊界那邊,過去有段時期是一片“蠻荒之境”,而在蘇茲達爾和弗拉基米爾公國時代,它便屬於羅斯最重要的城塞之一。編年史上記載,可怕的亞細亞的陰雲經常籠罩在羅斯的上空,在這陰雲帶來風暴、塵埃和寒流的侵襲時,這些羅斯的城塞便首當其沖。它們最先看到可伯的、入侵者日夜縱火焚燒的火光,最先讓莫斯科知道即將到來的災難,並且是為了羅斯而最先陣亡的。自然,可以想象到這個城塞在當時經歷的一切:在這個或那個世紀中,有這個或那個汗王把它“破壞殆盡”,有時是一場大火,有時是饑饉,有時又是瘟疫和地震,把它“變成廢墟”……在這樣的條件下,它當然不可能保存一切歷史文物,但是它的古風卻隨處可見。在商人和市民生活的沿襲下來的風俗中,在郊外的居民,即契爾納亞一斯洛波達、紮列奇耶、阿爾加馬察的居民的比武和拳賽中都可以看到。這些居民住在河兩岸的一些黃土峭壁上。傳說曾有一個韃靼公爵連人帶馬從這峭壁上墜入河中。這座城市的氣味可真厲害啊!還在城關,還隱約地看到城市,看到在大片窪地上閃爍著無數教堂的時候,就能聞到它的各種氣味了:開始是那名稱難聽的沼澤地的氣味,後來是皮革工廠和太陽曬燙了的鐵屋頂的氣味,然後是廣場的氣味。在廣場上,從四面八方來趕集的農民搭起帳蓬,擺起小攤做著買賣。這時你根本分不清,什麼東西是這個古老的俄羅斯城市所獨具的……

  三

  我在中學呆了四年,在一個市民羅斯托夫采夫家裏膳宿。這是二個貧寒的小戶人家。我不能到別的人家裏去,因為有錢的市民是不需要有人來搭夥投宿的。

  這種生活的開頭多麼可怕啊!就拿我在城裏的第一個晚上來說吧。那是同父母分手後的頭一個晚上,是在一個全新的和簡陋的環境中生活的第一個晚上。屋裏只有兩個狹小的房間,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感到一切都陌生,同一些我這個少爺自然認為是卑微的人生活在一起,感到實在荒唐,可是這些卑賤的人卻突然有權來支配我,——僅此一點就夠可怕的了。羅斯托夫采夫家另外還有一個搭夥的房客,他與我同年,是我的同班同學,是巴圖林諾一個地主的非婚生子,紅頭發,名叫格列波奇卡。那天晚上我們之間還沒有任何交往,他象只陷入籠中的小獸一樣,怯生生地坐在屋角裏,死不吭聲,十分古怪。他懷著野獸般的疑心,皺起眉頭,膘我一眼,可我沒有急於同他攀談,表示友好。順便說說,這是由於我看他不是一個很普通的孩子,對於這種人我可要防三分。我在卡緬卡時就知道,他將要同我在一起生活,但有一天我聽到,我們的保姆知道他是非婚生子之後,曾極難地罵過他。那天晚上在屋子外面,象有意為難似的,天色暗,到傍晚就落起雨點來。我從窗口望著那條長長的石板街,那兒死氣沈沈,一片蕭索,對面圍墻的後邊,一棵半禿的樹上有只烏鴉拱起背來,傷心地咕咕叫,預兆著不祥。在鋪滿灰塵的鐵屋頂的遠方,一座高聳的鐘樓直插陰雨的天穹,每一刻鐘都有一聲鳴奏,柔弱、悲戚、絕望……在這種晚上,父親會立刻叫人把燈點燃,送來茶炊,或者提前開飯,——“我受不了這種鬼黴氣啦!”但是,這裏一切都有規定的時間,還未到坐下來吃飯的時候,絕不會點上燈。現在就是如此。當夜色完全降臨,主人又從城裏回來的時候,他們才把燈點燃。主人個子很高,體格勻稱,褐色的面龐輪廓清晰,幹糙的黑胡須已經花白。他的話不多,但說話算話,要求嚴格,以身作則,對己對人都恪守規矩,說這些規矩“不是由我們這些傻瓜,而是由我們的祖先父輩”一勞永逸地為家庭與社會的幸福生活而創立起來的。他從事收購和轉賣糧食牲口的工作,因此經常奔走各地。但就是他外出的時候,家中也籠罩著由他形成的嚴格而又高雅的氣氛。和藹沈靜的妻子,兩個光著圓脖子的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兒子都沈默寡言,作事認真,井然有序,一言一行都得有事先的允許……此時,在這愁悶的黃昏,女主人和女兒坐下來做針線活,留心地等著主人回來吃晚飯。只要外邊的籬笆門一響,她們就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瑪尼婭,克秀莎,開飯吧!”女主人站起來小聲地說,走進廚房。

  主人進了屋,在小前室裏摘下便帽,脫去厚呢長外套,只穿一件腰部帶褶的灰色輕便外衣。這外衣和那繡花的斜領襯衣,以及一雙靈巧的長統皮靴都特別顯露出他那俄羅斯人的氣派。他很有分寸地對妻子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後,便仔仔細細洗起臉來。隨後擰幹毛巾,在廚房木盆上方吊著的一把銅壺下抖動兩手。小妹妹克秀莎閉眼給他遞上一條幹凈的長毛巾。他慢條斯理地把手揩凈,一聲冷笑就把毛巾摔到她的頭上,——這使她高興得臉紅起來。他走進房間,畢恭畢敬地劃了幾下十宇,然後對著屋角的神像鞠躬……

  我在羅斯托夫采夫家的第.一次晚餐是終身難忘的——不僅僅是因為我認為這頓晚飯的菜肴過於奇特。他們先送來稀粥,然後,用一只圓木盆送來一些灰色的、毛糙糙的瘤胃,一見到它們的樣子和聞到它們的氣味我就渾身打顫,而主人卻把這些瘤胃切開,弄碎,直接用手抓起來,並把鹽漬的西瓜同瘤胃拌在一起,臨末又端來牛奶燕麥粥。但問題不在這裏,而在於看到我只吃了稀粥和西瓜,主人便瞟了我兩眼,後來他嚴厲地說:

  “少爺,對一切都要習慣。我們是普通的俄羅斯人,習慣吃蜜糖餅幹,我們沒有特別講究的菜……”。

  我覺得,他講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差不多是傲慢的,特別有力量,特別感人——在這裏。我第一次感到了後來我在城裏強烈感受到的東西:自豪感。

  四

  總之,羅斯托夫采夫的話中經常都表現出一種自豪感。自豪什麼呢?當然,自豪的是我們羅斯托夫采夫一家是俄羅斯人。真正的俄羅斯人;自豪的是我們過著完全獨特的、簡樸的生活,真正的俄羅斯生活,沒有也不可能有比這更美好的生活了,因為,簡樸的只是外表,而實質是富足的;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有俄羅斯歷史精神的合理產物,而俄羅斯又比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更為富裕、強大、正直和光榮。難道只有羅斯托夫采夫一個人具有這種自豪感嗎?後來我發現,許多許多的人都具有這種自豪感,而現在我另外還看到,甚至在那時這種自豪感都已成為時代的表征了,可以特別強烈地感覺得到,而且不僅在我們一個城市裏。

  ……我在俄羅斯表現出最偉大的力量和深知這種力量的時代成長。我少年時代的視野是非常狹隘的,但是,當時所觀察的一切,我再重復一遍,是有典型意義的。是的,後來我知道,遠非只有羅斯托夫采夫一個人才說這樣的話。我常常聽到他們的這類過分謙虛的言詞:我們是一些愚昧無知的庸人,我們的皇帝亞力山大·亞力山大羅維奇①本人也只穿塗油的皮靴。可是我現在毫不懷疑,這種過分的自謙不僅很能說明我們的城市,而且也能說明當時俄羅斯人的一切感情。俄羅斯人在表現這些感情的時候,裝樣子的東西當然是不少的。比如,每一個穿厚呢外衣的人,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就有這樣的表現:他們在隔街看到了教堂之後,就把便帽脫下,劃著十字,深深鞠躬,差一點沒磕到地上,可是他們卻常常賭得精光,常常言不由衷,用相反的東西表達自己的情感,你簡直弄不清到底什麼是最主要的呢?

  有一天,羅斯托夫采夫指著窗側框上由他用粉筆寫的一些記號說:

  “我們要期票幹什麼呢!這不是俄國的東西,古時候可沒這玩藝兒。做買賣的一向就象這樣。用粉筆在門楣上把別人欠的債記下來。債務人頭一次過了期,做買賣的就客氣地提醒他,第二次過了期,就警告他:餵,當心,可別第三次忘了,要不我就索性把所有的記號抹掉。那時你就會丟人現臉。”

  當然,象他這樣的人是不多的。按其職業來說他是個“富農”,但他自然不會也不應該認為自己是個富農,他公正地稱自己為做買賣的,當時他不僅不能與其他的富農相比,就是與許多一般的市民都不能相提並論。他偶而到我們這些搭夥的人這裏來,有時會忽然冷笑地問。

  “現在教你們念詩嗎?”

  我們說:

  “教呀。”

  “教什麼詩呢?”

  我們嘟噥起來:

  “‘在巡邏的時刻——月兒漫步穹蒼——它透過冰凍窗戶的花紋——射來一線光亮……’”

  “喏,這有點不連貫,”他說。“‘在巡邏的時刻月兒漫步穹蒼’——這我有點不明白。”

  我們也不明白,因為不知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註意到在“漫步”之後漏了一個逗號②。看來真的不連貫了。我們也無話可說,但他叉問:

  “還有哪些呢?”

  “還有:“一只歌聲嘹亮的小鳥,愛上那高大的老橡樹的樹蔭,在那被風暴折斷的枝頭上,它找到了棲身之所與安寧……’”

  “喏,這還可以,聽起來舒服、可愛。現在您就念些徹夜祈禱的詩吧,‘在偉大的天幕下’。”

  於是我不好意思地開始念了。

  “‘來吧,你這虛弱的人,來吧,你這快樂的人,去做徹夜祈禱,去做安慰心靈的禱告……’”

  他聽著,微微閉上眼睛。後來我念尼基丁的詩:“在偉大的蒼茫的天幕下,我看見,一片草原在遠方伸展……”③這是一首豪放而又激越地描繪俄羅斯幅員遼闊,資源豐富,描繪她的力量和業績的詩篇……

  “噢,這才是詩呢!”他張開眼睛,竭力保持沈靜,站起身來要走了。“要好好學啊!要知道這是誰寫的嗎?是我們這號小市民,是我們的老鄉!”

  我們這座城市的其它的“買賣人”,無論是大是小,我再說一遍,都不象羅斯托夫采夫一家。他們經常只是在口頭上說得好聽,而事實上他們簡直就是在搶掠,“一心要從活的和死的人身上剝下一層皮來,”他們就象最壞的騙子一樣,短尺少寸,克斤扣兩,說假話,賭假咒,恬不知恥。表盡良心,他們過著骯臟、粗野的生活,互相誹謗,互相瞧不起,互相不懷好意,互相妒忌和猜疑,他們見到在城裏滿街閑蕩的傻瓜和傻女孩、殘廢者和癡呆的人就以可怕的殘忍手段和卑鄙的行為拿他們來開心,對待農民則表示公然的輕蔑,以惡作劇的膽量、狡猾和尋歡取樂來“愚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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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亞力山大三世(1845—1894),一八八一至九四年的俄國皇帝。

  ②俄語副動詞句須有逗號,原詩沒有,故不連貫,使人費解,但中譯無法表達。

  ③伊萬·薩維奇·尼基丁(1824—1861)俄國著名詩人。

  五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中學生活的開頭是如此可怕。城市的第一個晚上就是這樣,叫人認為一切都已經完了!但是,不久我就要服從於命運的事情,說不定還更可怕的呢。如果不算我並非完全平凡的感受的話,那我的中學生活是相當平凡的。我第一次同格列波奇卡一起走進中學的那天早晨,陽光明媚,僅此一點我們就夠開心了。何況,我們還穿得很漂亮哩工大家都穿著新的衣服,一切都又結實又合用,一切都令人高興。擦得亮晶晶的皮靴,淺灰色的毛呢襪子,釘上銀紐扣的藍制服,戴在剛理過發的頭上閃亮的藍便帽,吱吱作響的一股皮革氣味的背包,裏面放著昨天剛買來的課本、筆盒、鉛筆和練習本……後來,明顯感受到的是中學裏的過節般的新鮮:清潔的石砌大院,閃爍著陽光的玻璃窗和人口大門的銅把手,夏天以來油漆一新的走廊,明亮的教室,清潔、寬敞和回音響亮的大廳和樓梯,無數青少年的嘹亮的喧嘩叫喊聲。暑假休息後學生加倍興奮,現在又闖回了教室。上課前在集合大廳裏第一次嚴肅和莊重地祈禱,第一次按年級排列,由一位真正的軍人——退役的上尉在前面指揮。領喊著“雙行齊步——走!”敏捷地操練步法,第一次在搶課桌座位時打鬥,最後,教師第一次出現在教室裏。教師穿著帶鶴尾巴的燕尾服,戴著閃亮的眼鏡,眼睛瞪著,象受驚了似的,胡須翹起來,腋下夾著皮包……過了幾天,這一切都已習慣,仿佛從來就是這樣生活似的。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一月一月地飛逝了……

  我學得很輕松,只有那些我多少喜歡的課程才學得很好,別的就馬馬虎虎。除了非常討厭的課程,如動詞過去時短形體之外,一切我都能顯示出自己的才能,很快就掌握了。我們所學的課程有四分之三對我們是毫無用處的,沒有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跡,而且教得枯燥無味,形式主義。我們大部分的教師都是些不足掛齒的庸碌之輩,其中突出的有幾個怪家夥,自然,班上的同學都想方設法拿他們開心。此外,還有兩三個真正的瘋子,其中有一個特別出眾。他死人不作聲,非常怕臟,怕人的呼吸,怕同人接觸,走路總是走在街當中,在學校,他一脫下手套,便立即把手帕掏出來,拿它來握門上的把手,來拖講臺前的椅子。他又小又瘦,長得一頭漂亮的。栗色的卷發,往後翻滾,額頭兩角異常潔白,蒼白的面龐小得驚人,一雙凝然不動的、暗無光澤的眼睛,老是悲傷地和沈靜地望著那茫茫的空間……

  關於我的學生年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這些年來我已從一個小孩變成一個少年了。但是這個轉變到底是怎麼完成的,只有上帝才知道。自然,從表面上看,我的生活是單調和平凡的。老是到教室去,老是每天晚上憂郁和不樂意地準備第二天的課程,老是雜七雜八地設想著未來的假期,老是計算離開聖誕節和暑假還有多少日子——吻要是能快點到來該有多好啊!

  六

  這是九月的一個傍晚,我在城裏漫步,——他們不敢象對付格列波奇卡那樣,要我坐下來學功課,不敢揪我的耳朵。格列波奇卡已變得愈來愈兇,因此也愈來愈懶散和固執了。我的心常常為消逝的夏季感到憂傷,好象夏天一定該是無窮無盡的,好象夏天曾允諾過可以實現千百個奇妙的計劃。我也為與眾疏遠而感到苦惱,他們有的逛大街,有的在集市上做買賣,有的加入了小鋪子附近的行列……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話題,大家都過著成年人習慣的生活,——完全不象沒有閱歷的、孤獨而憂傷的中學生了。這座城市快要被自己的財富和眾多的人口壓垮。它很富裕,一年四季都在同莫斯科、伏爾加、裏加、列維爾等地做買賣。現在就更加富裕了。全市的糧食收購站從早到晚都在收購糧食,集市和廣場上各種蔬菜瓜果堆積如山。你常常可以碰到農民,他們急急忙忙地在街當中走,高聲談笑,象心滿意足的、正在休息的人一樣。他們終於把自己在城裏的一切事情辦完,喝了兩三盅,一邊沿路往自己的大車走去,一邊啃著“二等灰面做的鍋盔”。人行道上,還有一些高談闊論的人在整天勸說農民,想搞上幾筆好買賣。這些皮膚曬得黝黑、風塵仆仆、精力充沛的二道販子,一早就到城外去堵截農民,互相爭奪農民,接著就拖回一批糧食住集市和糧店裏跑。現在他們也在休息,上飯館喝茶去了。而那條象箭一樣筆直的_通往城外的城堡和寺院去的長街,一正湮沒在灰塵和正對街口的耀眼的落日的余暉之中。在這條充滿塵霧和金光的寬闊大街上車水馬龍,全是從大走馬競賽(這城市也因此而聞名)回來的人們,——裏面有不少錄事、司書、管家、夥計的花花公子,有不少打扮得象鳳鳥一樣的太太、小姐,還有不少異常講究的二輪馬車。馬車裏坐著一些大屁股的小老板,旁邊還伴著年輕的嬌妻,他們勒住自己的大走馬,招搖過市!而大教堂裏正響著徹夜祈禱的鐘聲,那些蓄著大胡子的、穩重的馬車夫,正用肥馬拖著沈重的、平穩的四輪馬車,運送著手持蠟燭的、年事已高的老板娘。她們有的臉龐黃腫,滿身珠光寶氣,使你瞠目結舌,有的面色慘白,瘦骨嶙峋,叫你大吃一驚……

  這就是“假日”,是大教堂隆重舉行彌撒的日子。我們的上尉,在領我們出發之前,在學校院子集合時就檢查了我們的每一個紐扣。老師們身穿制服,戴上勛章和三角制帽。我們在街上邁步,很高興過路人都來看我們,象看什麼官方的、半軍事部門去參加慶祝大檢閱似的。其它的“部門”,也是制服、勛章、三角帽、油汙的帶穗的肩章,也從四面八方來到大教堂的門前。離教堂愈近,鐘聲就愈響亮,愈沈厚,愈緊密,愈莊重。一到教堂門前的臺階,就聽見一聲——“脫帽”,於是我們散了隊伍,互相擁擠,走進陰涼的,莊嚴的、敞開著的正門,這時千鈞重的鐘聲更加沈厚地在頭上轟響著。以最大的音量來歡迎你,擁抱你。多少善男信女,從上到下金碧輝煌的聖像壁,僧侶們的金色的袈裟,熊熊的蠟燭,各種各樣的儀式,緊靠著臺階鋪著紅呢子的傳道高臺,這一切多麼隆重,富麗堂皇!對於一個少年的心這一切都不是輕松的。由於長時間的嚴肅的祈禱,由於朗誦經文,提爐散香,進進出出,由於穿著講究的唱詩班一時高昂、一時柔和的嘹亮的男低音和清脆悅耳、動人心弦的女中音,由於又熱又可怕的大人的軀體從四面八方向你擠來,由於箍著一件短制服和銀腰帶。模樣可怕的警察局長的肥大身軀聳立在你的頭上,真使你頭昏腦脹了……

  在這些日子裏,每天晚上,全市燈火輝煌,煙霧彌漫,設在人行道上的燈盞發出難聞的氣味,黑暗中,燈火透明的範字和光環熠熠發亮,——這是我在城市中最難以忘懷的最初的印象之一。那時城裏經常有大型遊藝會。有一天,羅斯托夫采夫的兒子——他也是一個中學生,六年級的,帶我和格列波奇卡一同到城市公園去參觀這種遊藝會。我被擁擠的、在一條主要的林蔭道上慢慢移動的、萬頭鉆動的人群所嚇倒,人群中灰塵滾滾,同時蕩出陣陣廉價香水的氣味。然而,從林蔭道的尾端。從閃著彩色碗燈的貝殼形露天劇場上,傳來懶洋洋的華爾茲舞曲。一支軍樂隊用所有的銅號和定音效在那裏轟響、咆哮。羅斯托夫采夫突然在這條林蔭道上站下來,他同一個領著女友向我們迎面走來的漂亮小姐撞了個滿懷。他滿臉通紅,開玩笑地把鞋後跟弄得哢嚓一響,向小姐賠禮,小姐卻嫣然一笑,整個臉蛋在那頂奇特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在貝殼形露天劇場前面的廣場上,在一個大花壇當中,有一個水花四射的噴泉噴湧著清涼的象煙火一樣的水花,我永遠都記得那涼爽宜人的氣息和掛滿水珠的花朵的、令人陶醉的清新氣味。後來我知道,這些花只叫作“煙草”,我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為這種氣味同我當時產生的愛慕之情結合在一起,這種感情我生平第一次產生。後來為了這種愛慕之情我甜蜜地病了好幾天。由於這個縣城裏的小姐,我至今一聞到煙草的氣味,還不能無動於衷,可是她,卻永遠也不會了解我,不知道我一生都在想她,只要一聞到煙草的氣味,就隨時想起她,想起那噴泉的涼氣,想起那軍樂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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