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就考慮我的上訴。我認為我已抓住這一念頭里最可貴之處。我估量我能獲得的效果,我從我的思考中獲得最大的收獲。我總是想到最壞的一面,即我的上訴被駁回。“那麽,我就去死。”不會有別的結果,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誰都知道,活著是不值得的。事實上我不是不知道三十歲死或七十歲死關係不大,當然嘍,因為不論是哪種情況,別的男人和女人就這麽活著,而且幾千年都如此。總之,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了,反正總是我去死、現在也好,二十年後也好。此刻在我的推理中使我有些為難的,是我想到我還要活二十年時心中所產生的可怕的飛躍。不過,在設想我二十年後會有什麽想法時(假如果真要到這一步的話),我只把它壓下去就是了。假如要死,怎麽死,什麽時候死,這都無關緊要。所以(困難的是念念不忘這個“所以”所代表的一切推理),所以,我的上訴如被駁回,我也應該接受。

這時,只是這時,我才可以說有了權利,以某種方式允許自己去考慮第二種假設:我獲得特赦。苦惱的是,這需要使我的血液和肉體的沖動不那麽強烈,不因瘋狂的快樂而使我雙眼發花。我得竭力壓制住喊叫,使自己變得理智。在這一假設中我還得表現得較為正常,這樣才能使自己更能接受第一種假設。在我成功的時候,我就贏得一個鐘頭的安寧。這畢竟也是不簡單的啊。

也是在一個這樣的時刻,我又一次拒絕接待神甫。我正躺著,天空里某種金黃的色彩使人想到黃昏臨近了。我剛剛放棄了我的上訴,並感到血液在周身正常地流動。我不需要見神甫。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到了瑪麗。她已經很多天沒給我寫信了。那天晚上,我反復思索,心想她給一名死回當情婦可能已經當頒了。我也想到她也許病了或死了。這也是合乎情理的。既然在我們現已分開的肉體之外已沒有任何東西聯系著我們,已沒有任何東酉使我們彼此想念,我怎麽能夠知道呢?再說,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對瑪麗的回憶也變得無動於衷了。她死了,我也就不再關心她了。我認為這是正常的,因為我很清楚,我死了,別人也就把我忘了。他們跟我沒有關係了。我甚至不能說這樣想是冷酷無情的。

恰在這時,神甫進來了。我看見他之後,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出來了,對我說不要害怕。我對他說,平時他都是在另外一個時候到來。他說這是一次完全友好的拜訪,與我的上訴毫無關係,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上訴是怎麽回事。他坐在我的床上,請我坐在他旁邊。我拒絕了。不過,我覺得他的態度還是很和善的。

他坐了一會,胳膊放在膝頭,低著頭,看著他的手。他的手細長有力,使我想到兩頭靈巧的野獸。他慢慢地搓著手。他就這樣坐著,一直低著頭,時間那麽長,有一個時候我都覺得忘了他在那兒了。

但是,他突然擡起頭來,眼睛盯著我,問道:“您為什麽拒絕接待我?”我回答說我不信上帝。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對此確有把握。我說我用不著考慮,我覺得這個問題並不重要。他於是把身子朝後一仰,靠在墻上,兩手貼在大腿上。他好像不是對著我說,說他注意到有時候一個人自以為確有把握,實際上,他並沒有把握。我不吭聲。他看了看我,問道:“您以為如何?”我回答說那是可能的。無論如何,對於什麽是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我可能不是確有把握,但對於什麽是我不感興趣的事情,我是確有把握的。而他對我說的事情恰恰是我所不感興趣的。

他不看我了,依舊站在那里,問我這樣說話是不是因為極度的絕望。我對他解釋說我並不絕望。我只是害怕,這是很自然的。他說:“那麽,上帝會幫助您的。我所見過的所有情況和您相同的人最後都歸附了他。”我承認那是他們的權利。那也證明他們還有時間。至於我,我不願意人家幫助我,我也恰恰沒有時間去對我不感興趣的事情再發生興趣。

這時,他氣得兩手發抖,但是,他很快挺直了身子,順了順袍子上的褶皺。順完了之後,他稱我為“朋友”,對我說,他這樣對我說話,並不是因為我是個被判死刑的人;他認為,我們大家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但是我打斷了他,對他說這不是一碼事,再說,無論如何,他的話也不能安慰我。他同意我的看法:“當然了。不過,您今天不死,以後也是要死的。那時就會遇到同樣的問題。您將怎樣接受這個考驗呢?”我回答說我接受它和現在接受它一模一樣。

聽到這句話,他站了起來,兩眼直盯著我的眼睛。這套把戲我很熟悉。我常和艾瑪努埃爾和賽萊斯特這樣鬧著玩,一般地說,他們最後都移開了目光。神甫也很熟悉這套把戲,我立刻就明白了,因為他的目光直盯著不動。他的聲音也不發抖,對我說:“您就不懷著希望了嗎?您就這樣一邊活著一邊想著您將整個兒地死去嗎?”我回答道:“是的。”

於是,他低下了頭,又坐下了。他說他憐憫我。他認為一個人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是不能忍受的。而我,我只是感到他開始令我生厭了。我轉過身去,走到小窗口底下。我用肩膀靠著墻。他又開始問我了,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的聲音不安而急迫。我知道他是動了感情了,就聽得認真些了。

他說他確信我的上訴會被接受,但是我背負著一樁我應該擺脫的罪孽。據他說,人類的正義不算什麽,上帝的正義才是一切。我說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他說它並未因此而洗刷掉我的罪孽。我對他說我不知道什麽是罪孽。人家只告訴我我是個犯人。我是個犯人,我就付出代價,除此之外,不能再對我要求更多的東西了。這時,他又站了起來,我想在這間如此狹窄的囚室里,他要想活動活動,也只能如此,要麽坐下去,要麽站起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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