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陷落沼澤,心流浪天堂(下)

太陽西斜,山谷裏早就沒有陽光了,空氣陰涼。我光腳站在馬身邊冰冷的泥漿裏,撫摸著溫熱的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騰、跳動。它的生命還是強盛的。這才略略有些放心。

套好繩子後,我們兩個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渾身泥漿。那馬紋絲不動。

我們只好先回家,等男人們回來再說。

兩個小時後,太陽完全落山,漫長的黃昏開始了,氣溫陡然下降。我穿上了羽絨衣獨自走進山谷又去看那馬。它由原先四個蹄子全陷在泥裏的站立姿勢變成了身子向一邊側倒,看來我們不在的時候,它又孤獨地經歷了最後一次拼命的掙紮。但這只使它拔出了左側的前腿和後腿,卻導致右側的兩條腿更深,也更結實地(一種非常不舒服的姿勢)別進了淤泥中,更加無法動彈。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漿使它開始渾身痙攣(夜晚溫度會在零度以下),圓圓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動著,我想它身體裏的河流已經開始崩潰、泛濫了……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經板結成淺色的土塊。小馬仍然靜靜地站在母親身邊,輕輕地睜著美麗的大眼睛。

馬群不能繼續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漸漸走遠。

小馬之前一直孤獨地守著母親,但馬群的離去使它在兩者之間徘徊了好一陣,最後很不情願地離開母親,跟上了大部隊。它邊走邊苦惱地回身打轉,還是不明白母親到底怎麽了。

卡西說,這麽小的小馬駒,如果失去母親,恐怕也活不了幾天。

也不知是誰家的馬,都這麽長時間了,也沒人過來找找。

後來才知道,馬群大都野放的,除非要吃鹽了,否則不會每天都回家。

卡西擡出大錫盆,開始和面,準備晚餐。我也趕緊生火、燒茶。羊群陸續回來了,在山坡下靜靜等待著,大羊和小羊還沒有分開,駱駝還沒有上腳絆。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卻老惦記著不遠處冰冷沼澤裏那個正在獨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慮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該多麽孤獨迷惘啊。馬的心靈裏也會有痛苦和恐懼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呵氣成霜。我走出氈房,站在坡頂上四面張望。努力安慰自己說: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處牧場,在這裏,活著與死亡的事情都會被打磨去尖銳突兀的棱角;在這裏,無論一個生命是最終獲救還是終於死亡,痛苦與寒冷最後一定會遠遠離去。都一樣的,其實都一樣的吧?放不下的事情終得放下啊……更多地,我不是為著憐憫那馬而難過,而為自己的弱小和無力而難過。

可是斯馬胡力他們為什麽還不回來呢?我站在坡頂上往背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這時候斯馬胡力回來了,從今以後我一定會像卡西帕那樣對他,哎--什麽好吃的都留給他!

好在不管怎樣,天色徹底黑透之前,那匹馬最終給拖上來了。那時男人們都回來了,紮克拜媽媽和阿勒瑪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齊聚在沼澤邊。斯馬胡力跳下齊腰深的泥水潭使勁推擠馬肚子,拼命扯拽馬鬃毛。阿依橫別克在對岸騎在自己的馬上拼命揮鞭策馬拖拽--馬肚上勒著繩子,另一頭套在泥漿裏的馬的脖子上和翻出泥漿的一條前腿上。其間粗粗的牛皮繩被拉斷了好幾次。

兩個男人的判斷是:從泥漿地這邊不可能拖出來的,泥巴太緊。他們便決定從水潭另一側拉,雖然之間的距離很遠,但相對阻力較小。就看馬能不能挨過這段漫長的距離了。

當時那馬一動也不動,死了一樣,側著臉,一只眼睛整個地淹沒在泥漿中。就在我覺得毫無進展的時候,突然,繃緊的繩子一松,它明顯地被扯著挪動了一下,斯馬胡力趕緊往後跳開躲閃,那馬猛地往前方陷落,整個身體全部紮進了泥水中。本能讓它作出最後的掙紮,它的後腿一脫離結實的泥漿就開始沒命地踢蹬,仰著脖子,努力想把頭伸出水面,但很快連頭連脖子整個沈沒下去。

我尖叫起來,面對那幅情景連連後退。

但大家大笑起來,說:“松了!松了!”阿依橫別克更加賣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騎,牛皮繩繃得緊緊的。

當時我以為那馬肯定會溺死的,感覺過了好久好久,馬頭才重新浮現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漿裏淪陷了四五個鐘頭,溫度又那麽低,估計渾身已經麻木無力了。

兩個男人累得筋疲力盡,滿臉泥巴。但仍不放棄,一邊互相取笑著,一邊竭盡全力地進行拯救。

女人們什麽忙也幫不上,只能幫著打手電筒,站在岸邊觀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邊的大石頭上跳來跳去,大叫著丟石頭砸馬,但馬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了。我不時地問紮克拜媽媽:“它會不會死?它死了嗎?……”媽媽懶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後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時真的跟死了一樣,要不是肚子還在起伏的話。

 那時它已經站不起來了,無論阿依橫別克怎麽拉它扯它都沒用,跪都跪不穩,躺倒在路中間。

它的肚子被石頭和繩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傷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馬胡力扯掉了好幾團-- 一定很痛!我試想自己被扯著頭發拖七八米的情形……況且馬比我重多了。

我緊張又害怕,不停地問這個問那個:“能活嗎?快要死了嗎?……”

將死未死的時刻永遠比已經沈入死亡的時刻更讓人揪心。將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離我們更遙遠,更難測。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樣的時刻,它仍註意到臉龐邊紮著一兩根纖細的草莖,它努力側著臉去啃食。我連忙從別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綠色植物放到它嘴邊,兩個小孩子也學我的樣子四處尋找青草餵它。我聽說牧人是很忌諱這種拔草行為的,但大家看了都沒說什麽。

第二天上午,陽光照進山谷時,馬虛弱地站了起來,渾身板結著泥塊,毛發骯臟而淩亂。而健康的馬是毛發油亮光潔的。

我總算舒了一口氣。雖說“一切總會過去”,但“一切”尚遠未“過去”的時候,總感覺“一切”永遠不會“過去”似的。再回想起來,真是只會瞎操心!

而卡西呢,一點兒也沒見她有過擔心的樣子,只見她盡可能地想辦法去營救那馬。後來趕到的斯馬胡力和阿依橫別克也是一邊打打鬧鬧、開著玩笑,一邊竭盡全力把它拖上岸,從頭到尾都無所謂地笑著,好似遊戲一般的態度。

節制情感並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們才不是殘忍的人,他們的確沒我那麽著急、難過,但到頭來卻做得遠遠比我多。只有他們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一切總會過去”--我僅僅只是能想通這個道理而已,卻不能堅守那樣的態度。唉,我真是一個又微弱又奢求過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馬胡力他們是強大又寬容的,他們一開始就知道悲傷徒勞無用,悲傷的人從來都不是積極主動的人。他們知道嘆息無濟於事,知道“憐憫”更是可笑的事情--“憐憫”是居高臨下的懦弱行為。他們可能還知道,對於所有將死的事物不能過於惋惜和悲傷,否則這片大地將無法沈靜、不得安寧。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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