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17)

又有一次,鄉里要開各村的幹部會。國知道三叔要來,就借口上縣里開會躲出去了。會後,他問有人找他沒有?人們說沒有。國悵悵的,再沒說什麼。國心里是想見三叔的,可又怕見三叔,怕見大李莊的任何人。要是見了面,三叔問地:“娃子,離家這麼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說什麼,怎麼說?要知道,在他們眼里,他永遠是黃土小兒呀!黃土小兒,黃土小兒,黃土小兒……

躲是躲不過的。好在國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在街上,他看見一個女人裊裊婷婷地從出租車里走出來,燙著波浪長髮,身上香噴噴的,也拎著洋包。這女人叫他“國哥”,他楞楞地站住了,不曉得這漂亮女人是誰。漂亮女人說:“我是二妞呀。”國“呀”了一聲:“二妞?”二妞笑著說:“俺那死貨承包了個礦……”往下的話,國聽不見了。國沒想到二妞竟是這樣的出眾!他想,人富了,也就顯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時他幫著招過嫁妝,二妞是哭著走的,現在人家笑著回來了。這才叫農錦還鄉。二妞帶了好多禮物,還僱了車,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國覺得那“的的”的皮鞋聲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於是就生怕二妞問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沒問,他算是又躲過去了。心里卻很不平靜。待二妞走過去的時候,國聞到了一股煙煤的氣味,大唐溝的煤,這才稍稍好受些。

國試圖修改他的記憶。他悄悄地對自己說:鄉人們對他也不是那麼好,那時候他也常常挨餓。冬天里,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沒人管,常常餓得去地里扒紅薯。有時候也在煙炕里住,大雪天,抱一捆乾草睡,凍得他渾身打哆嗦……但另一種聲音仿佛來自天庭,那聲音說:國,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罷了,怎能這樣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兒從娘肚里爬出來,娘就死了,你沒有一個親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說呀,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該回去的,國,你該回去呀……國又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解釋說: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麼回去呢,回去說什麼呢?那麼多的鄉鄰,哪家該去,哪家不去呢?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國沒有回去。

國是帶著計劃生育小分隊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受到了縣里的嚴厲批評。縣委書記大老王在全縣幹部大會上點了王集鄉的名,並當場撤消了鄉黨委副書記老黃的職務。王集鄉的幹部一個個像龜孫子似地耷拉著頭,爾後扛著“黑旗”回鄉。

自從在縣里挨了批評,鄉長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鄉的幹部大搞計劃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能,就把氣撒在國身上,讓國主抓計劃生育工作。老苗不僅讓國負責計劃生育工作,還把大李莊定為“釘子村”,讓國親自帶人到大李莊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這村的幹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讓國回大李莊,國一咬牙認了。

國知道農村的計劃生育難搞,也知道撤老黃的職有點冤。老黃為搞好計劃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帶人到各村去宣講政策,還組織人畫了許多人口暴漲的圖表,宣傳畫到各村去展覽,甚至還借了一部“幻燈機”挨村去放。眼熬爛了,喉嚨喊啞了,可鄉下人就是不聽這一套,該生還生。在無數個沒有燈光的夜晚,鄉人們看了老黃搞的計劃生育宣傳幻燈後,仍去做那繁衍後代的事。老黃沒撤職前已扣去了好幾個月的獎金,他曾在一個村民大會上可憐巴巴地對鄉人說:“老少爺們,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爺!別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給你作揖了!”鄉人們聽了竟哄堂大笑……所以,臨回村時,國對自己說:“你得狠哪,國,你得狠!”

國回村當天就召集全村人開會。一聽是計劃生育的事,隊幹部們全都縮縮地不肯靠前。國親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們都遲遲不來,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時候,場院里才稀稀拉拉來了些人。天冷了,人們像雀兒樣地搐著,東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沒有回來了,不曾想鄉人們還是穿得這樣襤褸。他聽見散亂的人群里有人竊竊私語說:“那不是國麼?國回來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閉上眼,吸一口氣,炸聲喊道:“老少爺們,計劃生育是國策,別以為我回來了就能躲過去。天王老子親爹親娘也不中!這回可是動真的哩!該上環上環,該結紮結紮!違反政策的,該罰多少拿多少。有錢出錢,沒錢擡東西扒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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