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聽了,一聲不吭,抓起漏斗往瓶上一插,兩鐵匙,注滿了一瓶油。魯婆婆嘆口氣,拍拍腰身,摸著門口那條長板凳坐了下來,好半天搔搓著腿肚子。

“我聽說,這秦家嫂子,繡得一手好觀音菩薩。”

“哪一天,你老人家,也請她給繡一幅啊,供在佛堂里,強過市集上買回來的那些新式彩印觀音。”婦人拎著油瓶走出店堂來,遞給了魯婆婆,朝對門,翻了個白眼,順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你老人家,看她那一雙脧來脧去的眼睛!”

“隨他們怎樣撩她,她只是不瞅不睬!”

店堂里男人把算盤一撥,忽然說。

魯婆婆擡起頭來,望望天色,晌午三四點鐘,日頭早已落到那兩座碾油石屋背後,頂頭,灰落落一片天。這後街深巷的陰餿,一下子,濕重了起來。老人家拎起油瓶,拐起一雙風濕腳才蹭過兩戶人家,忽然,又踅了回來,在秦家檐口下站住,瞇著眼,佝著背,端詳起繡架上那一方白綾緞子,滿天紛紛紼紼,一片花兩。

魯婆婆看了一回,撐起腰來。一個照面,卻看見秦家門裹,影影閃閃的點起了兩支白蠟燭,白飯一碗,插著兩根黑漆竹筷子。

隔了七八天,魯婆婆來巷里打油,遠遠便看見油鋪門口那張條凳上,一排,坐著四五個街坊婦人。

油鋪那婦人一張臉,掙得通紅,看見老人家拎著油瓶走了過來,搶上了兩步,把她拉進店堂里。

“你老人家評評看,還像個未亡人嗎?從早到晚,穿著一身孝坐在門口看人,一碗供養她死去男人的白米飯,堂屋裹,擺了三天,她娘家媽媽,從魚窩頭走了五里野路來看她,一腳踏進門檻,包袱還來不及放下哩,端起那碗飯,放在鼻頭上嗅一嗅,一聲不響,拿到後院去倒了——”


 男人從長櫃後轉了出來,瞇起眼睛,笑嘻嘻接過了打油瓶。

“人家門里事,你管得許多?”

一個年輕街坊婦人,叫二玉嫂的,攤開心口奶著懷里的孩子,笑嘻嘻,走進店堂來。“她娘家媽媽叫她改嫁哩!說是,有一頭親,對方也才死了女人,在北菜市街上開一片豆腐坊——”

“那個豆腐老王呀? ”油鋪那婦人向門外,白了一眼。“她,還看得上?我不說,你們也不知道,自從她男人死後,她那個小叔子,三天兩頭,拎著吃的用的,賊眉,賊眼,跑來鉆她門子,穿堂入戶的,一雙孤男寡女! ”

二更裹

梆鑼敲

冷冷清清

孤孤單單!

巷口逛進了兩個浪潑皮,把汗衫敞著,挨肩,搭背,哼哼唧唧,踱到了油鋪門前。”一個往門上一靠,另一個,就在檐口下蹲下來,搖起手里一柄油紙黑扇,朝著對門,賊溜溜,只管脧著眼睛。

魯婆婆拎起油瓶走出了店堂來。對面檐口下,秦家的,坐在門前竹凳上,兩個指頭拈著一根紅絲線,低著頭,一針,一針,蜻蜓嬉水似的在那一方白綾緞子上,穿穿點點。晌晚時分,金溶溶的一片落霞,篩進了巷子來。她娘家媽媽攤開了兩只肥短的泥巴腿,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搖著蒲扇子。魯婆婆點一點頭,走過了巷心。

秦家的,忽然擡起了頭,把繡花針往鬢角邊擦了一擦,瞅著老人家,舒開眉心。只見她那一張清凈的臉,一管鼻蔥,兩旁密密的綴著顆顆汗珠兒。

“若要俏,帶三分孝!”

蹲在油鋪門口的潑皮,看呆了,半晌。勾過一只眼睛來睨著長凳上的二玉嫂.嘻開一口黃牙。

過了十來天,魯婆婆聽到街坊婦人們咬著耳朵,說:那豆腐老王,好端端的,忽然反悔起來,把這門已經說成了九分的親事,推脫了。媒婆老謝,往三家門裹串了這半個月,把生了老繭的舌皮,磨穿了,好不容易說得秦家點頭,許她拖著油瓶嫁過去。“這張葆葵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婦人們奔走相告。“她心裹舍不得,放不開,她死去男人留下的一個香火種,情願背著拖油瓶再醮的惡名,也不肯,把她兒子撂回她原夫家,去種地,下田。”不料,那老王有一天晌晚關了鋪門,喜孜孜地跑到觀音廟前喝了兩盅白酒,聽了兩句閑話,回家來,躺在床上,一時想不開,把個白荷一般的年輕寡婦,平白的斷送了。“瞎眼老王八,一日,三變,二十塊豆腐干,就打發了我老謝麽?”媒婆心里不甘,一路跳著腳恨聲罵出門來,跑到北菜市街上,看看滿街來往的路人,撒起了潑,把老王打恭作揖致送的一叠黃豆腐,高高拎在手里,街上,大日頭底下,來來回回的招搖。那老王佝窩在豆腐坊里悶聲不響,一圈又一圈,喀喇喇,喀喇喇,只管推著磨盤。

“當初老謝說起這門親事,我心里就嘀咕!”油鋪那婦人拿著一根掃箒站在門前,逢人,就翻起白眼。“你想,老王那樣一個實心人,莫不成,真把不要臉討回家去吧!你們還給她蒙在鼓里哩,我對門冷眼看她,心里雪亮,我看她,成天坐在門口,一身孝,巴巴的望著她那個小叔子拎著吃的,喝的,來串門子走動,誰知那門里頭的事!”

那天晌午,魯婆婆坐在她家絨線鋪門口,日影里,打著午盹兒。一睜眼,卻見瞅秦家的挽著個青布包袱,覷起眼睛,大街上,蹬著一雙青布孝鞋慢慢走了過來。一身黑素,鬢邊一朶白絨線花,白燦燦的日頭底下,晃漾著。

“秦家嫂子,今天,來得好,我們鋪里昨天才到了一箱新抽的各色絲線。”老人家從板凳上撐起了膝頭來。“給曹家二太太,送繡活去?我老人家,也想開闔眼界哩。”

好一個仙家姑娘!你瞧她,手肘上挽著個青柳條編成的花籃,支起繡花鞋尖,旋飛在層層叠叠雲朵兒上,一身彩帶飄啊飄,笑吟吟,在南菜市街明亮的天光裹撒開滿天繽繽紛紛,一片花兩。

魯婆婆那一張老臉湊到白綾緞子上,瞇笑著,皺成了一團。當天夜裹,摸著黑到後院上茅坑,魯婆婆,一腳踩滑了坑口那塊松動的磚頭。兒子保林哭著把她背到順天堂藥局,半夜叫開大門。推拿醫生紀省山。在老人家腰背上揉搓了半個時辰的藥酒,馱回家,躺了一個月,才下得了床,到絨線鋪門口走動。這天看看天氣清朗,魯婆婆拎起油瓶,一步一步朝曹家油坊走了過去。

“二個月,不見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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