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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空門·人世風情
誰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潑皮們闖進秦家門里時,大街上,已經有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光棍,一片聲鼓噪起捉 奸來了。
關帝廟對面,開絨線鋪的魯婆婆到市集上買了六串麻糖,十五個糖衣李子,回家來,自己又攤上幾個大餅,拿塊藍布包了,正要到鎮外魚窩頭去探望她女兒。前腳才跨出門檻,一眼看見街上十來個狼奔狗竄的小幺頭,便朝水檐外,使勁啐了一口,罵道:“誰又要造孽了——大熱天,要你們滿街通風報訊!”她覷起老花眼,望一望天頂上那團日頭,呆了呆,把藍布包袱挽在手裹,回頭向兒子保林,交待了一聲,拐起腳來,慢吞吞順著大街往曹家油坊蹭蹬了過去。
秦家在後街,一條深巷。曹家油坊那一片灰瓦房層層叠叠,兩座碾油石屋,當空矗起,艷陽天,遮擋住晌午的天光。對著油坊後墻,一排土磚房壓著矮檐,沒聲沒息,三十來戶破落人家。窄窄的一條弄堂,一天,難得看見兩個時辰的日頭。魯婆婆走到了巷口,迎面一股陰餿,從巷心裹直滲進了她那一身的老骨髓。她放下包袱,摸著街邊一塊青石墩,坐了下來,眨著眼,望著滿街渾白渾白的天光,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五根瘦伶伶的指頭,只顧搔搓著,滿腿肚子青筋。巷子里,有人劈劈啪啪燒起了鞭炮。老人家搖搖頭撐起膝頭來,挽著包袱,一步一步拐進深巷的陰濕里。
油坊後門一片豆油鋪,檐口下,早已挨擠著一幫看熱鬧的閑人。
油鋪那婦人在門口燒完了兩串鞭炮,巴掌一拍,聳起一雙大乳,一顛一顛走回店堂里。半晌,抄出一根掃箒來,把她門前的閑人往兩旁一趕,自己在水檐下,站住了,指著對門秦家一連朝巷心啐了五六口:“羞,羞,羞喲,”看熱鬧的人一回笑,一回詛咒。她家那個細眉細眼逢人就笑的小男人,慌張張,跨出了門檻,陪起笑臉只管勸說:“算了吧,這大熱天,嘔甚麽氣——”老婆撒起了潑,一跺腳,把男人推進了門里,掄起掃箒自顧自掃劃了起來,一箒,一箒,朝對門送了過去。
魯婆婆膝頭上的陳年風濕,又隱隱犯了上來。家里吃飯人口不多每七八天,來巷里打一瓶油,回家時,總要把板凳搬出水檐下,向著滿街天光,揉搓了一個晌午的腿肚子。這熱天午後,一干看熱鬧的閑人,挨挨,擦擦,那光景,就像迎神那天,等著觀音菩薩的神轎吆喝出大廟似的,在秦家矮檐下,擠成了一團。一個個伸長脖子,朝秦家門里,脧望著。只等兩塊門板擡出一雙剝光了身的好夫淫婦來,晃當,晃當,銅鑼聲中,一路遊行出巷口,吆喝過,人頭聳動的南北兩條菜市街:
淫婦——秦張葆葵!
奸夫——小叔子秦鐵樹!
油鋪那婦人看見魯婆婆走進了巷里來,呆了呆,撂下手里的掃箒,叫她男人搬出了一條長板凳,攙著老人家坐在門前,順手接過了包袱。魯婆婆拍了拍膝頭,眨著眼睛,喘了一口氣。
巷口闖進了一個瘦長潑皮,肩膊上,搭著濕漉漉的汗衫,拎著兩面銅鑼,叼著煙,把看熱鬧的人往兩邊一撥,問那把門的潑皮:
“那小叔子逮著了沒有?”
“狗刨的,滑不溜手。”
“跑了?”
[一看勢頭不對,翻後墻,回家抱孩子去啦。]
“叫人去追啊。”
“十一帶著五個人,分頭包抄去了——跑不了的。”把門的笑嘻嘻,搖搖頭,只管瞅著那兩面紮著紅絲穗的銅鑼。“這兩面銅鑼,我跟十一昨晚去北菜市街,逛大廟,還在法器廊上看見過的。”
剛到的那個潑皮,低下頭,看了看手上。“媽的!”他笑著罵了起來,順口就在鑼面上啐了一泡口水,扯下汗衫,抹了抹。
那把門的潑皮,打了個呵欠,從腰眼裹摸出一把小解腕刀,懶洋洋地,剮起了秦家的黑漆門框。乜起眼,睨著人堆裹那個穿花布衫褲的姑娘,吃吃的笑著:
“這位誰家的大姑娘,回頭找到了婆家,可得把褲腰帶拴緊些啊。”
“刨娘的,這當口,還淫心大動呢。”
拎著銅鑼的潑皮笑了起來。
魯婆婆坐在條凳上,搔著腿肚子,耳邊聽見了兩個潑皮的調笑,喉嚨裹,詛咒出了兩聲。她望了望天色,把包袱提在手里,慢吞吞撐起了膝頭來,撥著手。“借光!借光!”擠過了人堆,走到對巷秦家檐口下,覷起老花眼,朝那兩扇半開的黑漆板門里,張了張。屋里悄沒人聲,只聽見後院養著的兩籠母雞,有一下沒一下,咯咯的打著盹兒。這晌午時分,巷後,老遠的水田里一座水車喀喇喇,喀喇喇,自管轉個不停。
“這不要臉皮偷小叔子的,剛才,還在撒鬧哩。”油鋪那婦人把嘴皮湊到魯婆婆耳邊,挑起了嗓門說。把門的潑皮在旁聽了,笑了笑,睨著她那一雙汗油油的乳盤,向看熱鬧的人,擠眉弄眼的,嘻開一口大黃牙來。拎著銅鑼的那個,呸的,吐了口煙痰,伸個懶腰往秦家門檻上一蹲,朝著巷口望了望。
“油鋪那大嫂,你那褲頭也拴緊些啊。”
“你們別瞧油鋪那大哥,一天到晚,坐在長櫃里——”
“只管撥著算盤!”
“一聲不吭。”
“見人,就笑瞇瞇。”
“他心里一部賬本——”
“多半是人欠的!”
“一筆一筆,可都記得清清楚楚哩。”
油鋪掌櫃的兩三步跑出了店堂來,跺著腳,看了看那兩個潑皮。“你們積點口德,行嗎?你們積點口德,行嗎?”
“可憐這張葆葵,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一個中年閑人踱進巷口來,捧起手里那把白磁小茶壺,湊著壺嘴,慢吞吞啜了一口。“我看她,每天就坐在門口,不是刺著甚麽,便是繡著甚麽,我心里就對自己說了,早晚,一天,不要鬧出事情來才好。”
“她不過是偷葷,死了丈夫的女人,有得吃,就吃!”旁邊站著的一個閑人,搖著大蒲扇,脧了脧秦家門里,接口說。
“常言說,饑不擇食啊。”
她總是穿著那一身黑素,鬢邊一朶白絨花,側著腿,並攏著雙膝,獨個兒坐在門前一張竹凳上,宛如一只俏麗的黑蛾,飛了來,棲停在這巷裹,一排低矮的瓦檐下。皎白的一方綾緞子,繃在繡架上,她手裹拈著繽繽紛紛,絞起眉心,就著巷道里的一點天光,挑挑,刺刺,好一幅神仙圖畫。後街深巷悄沒人聲,寂沈沈的,凝起了一團陳年陰餿。她時不時擡起頭,呆呆地,瞅著對面曹家油坊那兩座光裸突兀的碾油石屋,側起耳朵。半晌,又低下了頭,把手里拈著的繡花針往鬢角間,抹了抹,一針一線,又在那一方白綾緞子上,挑挑刺刺了起來。
“不要臉!”
油鋪那婦人午覺醒來,打掃著店堂,一箒一箒,只管朝對門送了出去。兩個呵欠,在水檐下站住了,扠起手,望著魯婆婆拎起油瓶蹣蹣跚跚蹭進了巷口。
“你老人家瞧瞧對門!”
她把掃箒往門上一靠,抖起一雙大乳,五六步,跑上了巷心,從老人家手裹接過油瓶,嘴,湊了過去。
“自從她男人死後,天天一早,把她兒子打發上了學,自己抱著針線就坐到門口來脧人,招得街上那些潑皮,一個個,就像沒合過的小牛牯,發著騷,天天跑來巷里,蹲的,站的,堵在我門口,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撩撥她。兩下裹眉來眼去,只當我瞎眼,看不見。”
“誰不知道那幾個浪光棍!”
她家男人笑嘻嘻地坐在黑膩膩的長櫃後,接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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