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聽」之「聽」有多種形式。「聽」的對象可以是單部作品,也可以是多部作品的組合——如「聽雨」、「聽禽」、「聽鐘」與「聽琴」等,僅陸遊一人便有「聽雨詩」數十首之多。[22](P66-73)

由於文學傳統的影響,某些聲音特別能激發人們的文思,對聞聲之作分門別類整理歸納,應是「重聽」經典的題中應有之義。為了避免「重聽」過程中的「以目代耳」,當前還應大力提倡恢復諷詠、誦讀等傳統「耳識」方式。

鄭樵《通誌·樂略》之問似乎是向今人而發:「古之詩,今之辭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誦其文而說其義,可乎?」現代人閱讀之弊在於只憑眼睛囫圇吞棗,而從聽覺渠道重新接觸經典,相當於用細嚼慢咽方式消費美食,曾國藩《咸豐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諭紀澤》如此告誡:

「《四書》《詩》《易經》《左傳》諸經,《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

《紅樓夢》第41回林黛玉評論劉姥姥酒後手舞足蹈:「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語言學家根據江淮官話中「n」、「l」不分,「牛」與「劉」是同音字,斷定「黛玉所說必是江淮官話,才能以『牛』來譏笑『劉姥姥』」。[23](P212)這一解釋讓人真正「聽」到經典中的聲音,《詩經·衛風·淇奧》說「善戲謔兮,不為虐兮」,《紅樓夢》這段敘述庶幾近之。


最後要說的是,「重聽」經典的主要目的在於感受和體驗。由於聽覺聯想的白雲蒼狗性質,我們不可能「聽」得十分清晰,因此也無須過於較真,對聲音事件的解釋更不必強求一致。音樂欣賞中的自由想像方式,完全可以用於聽覺敘事的接受與消費,其最高境界或許就是《楞嚴經》中所說的「心聞」。

當發現聲音事件發送的信息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時,比較聰明的做法是像外交家那樣運用「模糊應對」策略。《漢晉春秋》卷二載「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觀之,有一老父獨耕不輟,議郎張溫使問焉,父嘯而不答」,這嘯聲到底意味著什麽,敘述者不想交代也不必交代。《晉書·阮籍傳》說「(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這「痛哭」究竟是因何而發,需要讀者見仁見智自行推斷。聲音信息的含混或曰「復義」,特別有利於傳遞無法形之於文字的復雜情感,《紅樓夢》第98回林黛玉臨終喊出「寶玉!寶玉!你好……」,就是將一切盡付「不言」之中。今天人們在手機上收到某些短信時,也會用「呵呵」之類來應對。

聲音甚至可能模糊到似有若無的地步,《紅樓夢》第108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中,是賈寶玉出現「幻聽」還是瀟湘館內真有「鬼哭」,敘述者態度模棱兩可,然而,不管相信的是前者還是後者,讀者都會被這段敘述感動。此類捕風捉影的「莫須有」之事,在《紅樓夢》中居然出現了多次,與鐵證如山的「可靠敘述」相比,這種「不可靠敘述」更能激發讀者的想象。說得透徹一點,虛構世界中的聲音事件無所謂可靠不可靠,因其引發的感受和體驗才最為要緊,似此「重聽」作為一種理解經典的新途徑,其功能接近於俄國形式論為恢復感覺而倡導的「陌生化」。卡迪-基恩說「通過聲學的而非語義學的閱讀,感知的而非概念的閱讀,我們發現了理解敘事意義的新方式」,[4](P458)這一概括應當也適用於「重聽」經典。

作者簡介:傅修延,江西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西 南昌 330027,原刊:江西社會科學,201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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