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我們仨(第三部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14)

辦公室並不大,兼供吃、喝、拉、撒、睡。西盡頭的走廊是我們的廚房兼堆煤餅。鄰室都和我們差不多,一室一家;走廊是家家的廚房。女廁在鄰近,男廁在東盡頭。鐘書絕沒有本領走過那條堆滿雜物的長走廊。他只能“足不出戶”。

不過這間房間也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文學所的圖書資料室就在我們前面的六號樓裏。鐘書曾是文學研究所圖書資料委員會主任,選書、買書是他的特長。中文的善本、孤本書籍,能買到的他都買。外文(包括英、法、德、意等)的經典作品以及現當代的主流作品,應有盡有。外賓來參觀,都驚詫文學所圖書資料的精當完美。而管理圖書資料的一位年輕人,又是鐘書流亡師大時經常來關心和幫忙的。外文所相離不遠。住在外文所的年輕人也都近在咫尺。

我們在師大,有阿瑗的許多朋友照顧;搬入學部七樓,又有文學所、外文所的許多年輕人照顧。所以我們在這間陋室裏,也可以安居樂業。鐘書的“大舌頭”最早恢復正常,漸漸手能寫字,但兩腳還不能走路。他繼續寫他的《管錐編》,我繼續翻譯《堂-吉訶德》。我們不論在多麽艱苦的境地,從不停頓的是讀書和工作,因為這也是我們的樂趣。

錢瑗在我們兩人都下放幹校期間,偶曾幫助過一位當時被紅衛兵迫使掃街的老太太,幫她解決了一些困難。老太太受過高等教育,精明能幹,是一位著名總工程師的夫人。她感激阿瑗,和她結識後,就看中她做自己的兒媳婦,哄阿瑗到她家去。阿瑗哄不動。老太太就等我們由幹校回京後,親自登門找我。她讓我和鐘書見到了她的兒子;要求讓她兒子和阿瑗交交朋友。我們都同意了。可是阿瑗對我說:“媽媽,我不結婚了,我陪著爸爸媽媽。”我們都不願勉強她。我只說:“將來我們都是要走的,撇下你一個人,我們放得下心嗎?”阿瑗是個孝順女兒,我們也不忍多用這種話對她施加壓力。可是老太太那方努力不懈,終於在一九七四年,我們搬入學部辦公室的同一個月裏,老太太把阿瑗娶到了她家。我們知道阿瑗有了一個美好的家,雖然身處陋室,心上也很安適。我的女婿還保留著鐘書和老太太之間的信劄,我附在此文末尾的附錄二。

“斯是陋室”,但鐘書翻譯毛主席詩詞的工作,是在這間屋裏完成的。

一九七四年冬十一月,袁水拍同誌來訪說:“江青同誌說的,‘五人小組’並未解散,鐘書同誌當把工作做完。”我至今不知“五人小組”是哪五人。我只知這項工作是一九六四年開始的。喬冠華同誌常用他的汽車送鐘書回家,也常到我們家來坐坐,說說閑話。“文化大革命”中工作停頓,我們和喬冠華同誌完全失去聯系。葉君健先生是成員之一。另二人不知是誰。

這件事我以為是由周總理領導的。但是我沒有問過,只覺得江青“抓尖兒賣乖”,搶著來領導這項工作。我立即回答袁永拍說:“錢鐘書病著呢。他歪歪倒倒地,只能在這屋裏待著,不能出門。”

對方表示:錢鐘書不能出門,小組可以到這屋裏來工作。我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我們這間房,兩壁是借用的鐵書架,但沒有橫格。年輕人用從幹校帶回的破木箱,為我們橫七豎八地搭成格子,書和筆記本都放在木格子裏。頂著西墻,橫放兩張行軍床。中間隔一只較為完整的木箱,權當床頭櫃兼衣櫃。北窗下放一張中不溜的書桌,那是鐘書工作用的。近南窗,貼著西墻,靠著床,是一張小書桌,我工作用的。我正在翻譯,桌子只容一沓稿紙和一本書,許多種大詞典都攤放床上。我除了這間屋子,沒有別處可以容身,所以我也相當於挪不開的物件。近門有個洗臉架,旁有水桶和小水缸,權充上下水道。鐵架子頂上搭一塊木板,放鍋碗瓢盆。暖氣片供暖不足,屋子裏還找出了空處,生上一只煤爐,旁邊放幾塊蜂窩煤。門口還掛著夏日擋蚊子冬日擋風的竹簾子。

葉君健不嫌簡陋,每天欣然跑來,和鐘書腳對腳坐在書桌對面。袁水拍只好坐在側面,竟沒處容膝。周玨良有時來代表喬冠華,他擠坐在鐘書旁邊的椅上。據說,“鐘書同誌不懂詩詞,請趙樸初同誌來指點指點”。趙樸初和周玨良不是同時來,他們只來過兩三次。幸好所有的人中沒一個胖子,滿屋的窄道裏都走得通。毛主席詩詞的翻譯工作就是在這間陋室裏完成的。

袁水拍同誌幾次想改善工作環境,可是我和鐘書很頑固。他先說,屋子太小了,得換個房子。我和鐘書異口同聲,一個說“這裏很舒服”;一個說“這裏很方便”。我們說明借書如何方便,如何有人照顧等等,反正就是表示堅決不搬。袁辭去後,我和鐘書咧著嘴做鬼臉說:“我們要江青給房子!”然後傳來江青的話:“鐘書同誌可以住到釣魚臺去,楊絳同誌也可以去住著,照顧鐘書同誌。”我不客氣地說:“我不會照顧人,我還要阿姨照顧呢。”過了一天,江青又傳話:“楊絳同誌可以帶著阿姨去住釣魚臺。”我們兩個沒有心理準備,兩人都呆著臉,一言不發。我不知道袁水拍是怎麽回話的。

一九七五年的國慶日,鐘書得到國宴的請帖,他請了病假。下午袁水拍來說:“江青同誌特地為你們準備了一輛小轎車,接兩位去遊園。”鐘書說:“我國宴都沒能去。”袁說:“鐘書同誌不能去,楊絳同誌可以去呀。”我說:“今天阿姨放假,我還得做晚飯,還得看著病人呢。”我對袁水拍同誌實在很抱歉,我並不願意得罪他,可是他介於江青和我們倆之間,只好對不起他了。毛主席詩詞翻譯完畢,聽說還開了慶功會,並飛往全國各地征求意見。反正錢鐘書已不復是少不了的人,以後的事,我們只在事後聽說而已。錢鐘書的病隨即完全好了。

這年冬天,鐘書和我差點兒給煤氣熏死。我們沒註意到煙囪管出口堵塞。我臨睡服安眠藥,睡中聞到煤氣味,卻怎麽也醒不過來,正掙紮著要醒,忽聽得鐘書整個人摔倒在地的聲音。這沈重的一聲,幫我醒了過來。我迅速穿衣起來,三腳兩步過去給倒地的鐘書裹上厚棉衣,立即打開北窗。他也是睡中聞到煤氣,急起開窗,但頭暈倒下,腦門子磕在暖氣片上,又跌下地。我把他扶上床,又開了南窗。然後給他戴上帽子,圍上圍巾,嚴嚴地包裹好,自己也像嚴冬在露天過夜那樣穿戴著。我們擠坐一處等天亮。南北門窗洞開,屋子小,一會兒煤氣就散盡了。鐘書居然沒有著涼感冒哮喘。虧得他沈重地摔那一跤,幫我醒了過來。不然的話,我們兩個就雙雙中毒死了。他腦門上留下小小一道傷痕,幾年後才消失。

一九七六年,三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相繼去世。這年的七月二十八日淩晨唐山地震,余震不絕,使我們覺得偉人去世,震蕩大地,老百姓都在風雨飄搖之中。

我們住的房間是危險房,因為原先曾用作儲藏室,封閉的幾年間,冬天生了暖氣,積聚不散,把房子脹裂,南北二墻各裂出一條大縫。不過墻外還抹著灰泥,並不漏風。我們知道房子是混凝土築成,很堅固,頂上也不是預制板,只兩層高,並不危險。

但是所內年輕人不放心。外文所的樓最不堅固,所以讓居住在樓裏的人避居最安全的圓穹頂大食堂。外文所的年輕人就把我們兩張行軍床以及日用必需品都搬入大食堂,並為我們占了最安全的地位。我們阿姨不來做飯了,我們輪著吃年輕人家的飯,“一家家吃將來”。鐘書始終未能回外文所工作,但外文所的年輕人都對他愛護備至。我一方面感激他們,一方面也為鐘書驕傲。

我們的女兒女婿都來看顧我們。他們作了更安全的措施,接我們到他們家去住。所內年輕朋友因滿街都住著避震的人,一路護著我們到女兒家去。我回憶起地震的時期,心裏特別溫馨。

這年的十月六日“四人幫”被捕,報信者只敢寫在手紙上,隨手就把手紙撕毀。好振奮人心的消息!

十一月二十日,我譯完《堂-吉訶德》上下集(共八冊),全部定稿。鐘書寫的《管錐編》初稿亦已完畢。我們輕松愉快地同到女兒家,住了幾天,又回到學部的陋室。因為在那間屋裏,鐘書查閱圖書資料特方便。校訂《管錐編》隨時需要查書,可立即解決問題。

《管錐編》是幹校回來後動筆的,在這間辦公室內完成初稿,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產物。有人責備作者不用白話而用文言,不用淺易的文言,而用艱深的文言。當時,不同年齡的各式紅衛兵,正逞威橫行。《管錐編》這類著作,他們容許嗎?鐘書幹脆叫他們看不懂。他不過是爭取說話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學問。

“嚶其鳴兮,求其友聲。”友聲可遠在千裏之外,可遠在數十百年之後。鐘書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學問也是冷門。他曾和我說:“有名氣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們希望有幾個知已,不求有名有聲。

鐘書腳力漸漸恢復,工作之余,常和我同到日壇公園散步。我們仍稱“探險”?因為我們在一起,隨處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們還像年輕時那麽興致好,對什麽都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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