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一九六二年的八月十四日,我們遷居幹面胡同新建的宿舍,有四個房間,還有一間廚房、一間衛生間(包括廁所和澡房),還有一個陽臺。我們添買了家具,住得寬舒了。
“三年困難”期間,鐘書因為和洋人一同為英譯毛選定稿,常和洋人同吃高級飯。他和我又各有一份特殊供應。我們還經常吃館子。我們生活很優裕。而阿瑗輩的“年輕人”呢,住處遠比我們原先小;他們的工資和我們的工資差距很大。我們幾百,他們只幾十。“年輕人”是新中國的知識分子。“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和“年輕人”生活懸殊,“老先生”未免令人側目。我們自己嘗過窮困的滋味,看到絕大多數“年輕人”生活窮困,而我們的生活這麽優裕心上很不安,很抱歉,也很慚愧。每逢運動,“老先生”總成為“年輕人”批判的對象。這是理所當然,也是勢所必然。
我們的工資,凍結了十幾年沒有改變。所謂“年輕人”,大部分已不復年輕。“老先生”和“年輕人”是不同待遇的兩種人。
一九六四年,所內同事下鄉四清,我也報了名。但我這“老先生”沒批準參加,留所為一小班“年輕人”修改文章。我偶爾聽到譏誚聲,覺得惴惴不安。
一九六三年鐘書結束了英譯毛選四卷本的定稿工作,一九六四年又成為“毛主席詩詞翻譯五人小組”的成員。阿瑗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到大興縣禮賢公社四清,沒回家過年,到一九六四年四月回校。一九六五年九月又到山西武鄉城關公社四清,一九六六年五月回校;成績斐然,隨即由工作隊員蔣亨俊(校方)及馬六孩(公社)介紹,“火線入黨”。
什麽叫“火線入黨”,她也說不清,我也不明白。反正從此以後,每逢“運動”,她就是“拉入黨內的白尖子”。她工作認真盡力是不用說的;至於四清工作的繁重,生活的艱苦,她直到十多年後才講故事般講給我聽。當時我支援她的需求,為她買過許多年畫和許多花種寄去。她帶回一身虱子,我幫她把全部衣服清了一清。
阿瑗由山西回京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山西武鄉城關公社的學校裏一群革命小將來京串聯,找到錢瑗老師,討論如何揪鬥校長。阿瑗給他們講道理、擺事實,說明校長是好人,不該揪鬥。他們對錢老師很信服,就沒向校長“鬧革命”。十年之後,這位校長特來北京,向錢瑗道謝,謝她解救了他這場災禍。
八月間,我和鐘書先後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蛇神”。阿瑗急要回家看望我們,而她屬“革命群眾”。她要回家,得走過眾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寫好一張大字報,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劃清界線,貼在樓下墻上,然後走到家裏,告訴我們她剛貼出大字報和我們“劃清界線”———她著重說“思想上劃清界線”!然後一言不發,偎著我貼坐身邊,從書包裏取出未完的針線活,一針一針地縫。她買了一塊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縫,為媽媽做一套睡衣;因為要比一比衣袖長短是否合適,還留下幾針沒有完工。她縫完末後幾針,把衣褲疊好,放在我身上,又從書包裏取出一大包爸爸愛吃的夾心糖。她找出一個玻璃瓶子,把糖一顆顆剝去包糖的紙,裝在瓶裏,一面把一張張包糖的紙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藏入書包,免得革命群眾從垃圾裏發現糖紙。她說,現在她領工資了,每月除去飯錢,可省下來貼補家用。我們夫妻雙雙都是“牛鬼蛇神”,每月只發生活費若幹元,而存款都已凍結,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實在很緊。阿瑗強忍住眼淚,我看得出她是眼淚往肚裏咽。看了阿瑗,我們直心疼。
阿瑗在革命陣營裏是“拉入黨內的白尖子”,任何革命團體都不要她;而她也不能做“逍遙派”,不能做“遊魚”。全國大串聯,她就到了革命聖地延安。她畫了一幅延安的塔寄給媽媽。“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她告訴我說,她一人單幹,自稱“大海航行靠舵手”,哪派有理就贊助哪派,還相當受重視。很難為她,一個人,在這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沒犯錯誤。
我們幾個月後就照發工資,一年之後,兩人相繼“下樓”———即走出“牛棚”。但我們仍是最可欺負的人。我們不能與強鄰相處,阿瑗建議“逃走”;我們覺得不僅是上策,也是惟一的出路。我們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九日逃到北師大,大約是下午四時左右。
我們雇了一輛三輪汽車(現在這種汽車早已淘汰了),顛顛簸簸到達北師大。阿瑗帶我們走入她學生時期的宿舍,那是她住了多年的房間,在三樓,朝北。她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左鄰右舍都出來招呼錢瑗。我們還沒走進她那間陰寒臟亂的房間,樓道裏許多人都出來看錢瑗的爸爸媽媽了。他們得知我們的情況都伸出援助之手。被子、褥子、枕頭,從各家送來;鍋碗瓢盆、菜刀、鏟刀、油鹽醬醋以至味精、煤爐子、煤餅子陸續從四面八方送來,不限本樓了。阿瑗的朋友真多也真好,我們心上舒坦又溫暖,放下東西,準備舀水擦拭塵土。
我忽然流起鼻血來,手絹全染紅了。我問知盥洗室在四樓,推說要洗手,急奔四樓。鐘書“拙手笨腳”地忙拿了個小臉盆在樓道一個水龍頭下接了半盆水給我洗手。我推說手太臟,半盆水不夠,急奔四樓。只聽得阿瑗的朋友都誇“錢伯伯勞動態度好”。我心裏很感激他,但是我不要他和阿瑗為我著急。我在四樓盥洗室內用冷水冰鼻梁,冰腦門子,乘間洗凈了血汙的手絹。鼻血不流了,我慢慢下樓,回到阿瑗的房間裏。
阿瑗見我進屋,兩手放到背後,說聲:“啊呀!不好了!大暴露了!”她的屋裏那麽臟又那麽亂,做夢也沒想到媽媽會到這間屋裏來收拾。
我愛整潔;阿瑗常和爸爸結成一幫,暗暗反對媽媽的整潔。例如我搭毛巾,邊對邊,角對角,齊齊整整。他們兩個認為費事,隨便一搭更方便。不過我們都很妥協,他們把毛巾隨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搭整齊。我不嚴格要求,他們也不公然反抗。
阿瑗這間宿舍,有三只上下鋪的雙層床。同屋的老同學都已分散。她畢業後和兩個同事飯後在這裏歇午,誰也顧不到收拾。目前天氣寒冷,這間房只阿瑗一人歇宿。書架上全是灰塵,床底下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阿瑗是美工組成員,擅長調顏色。她屋裏的一切碗、碟、杯、盤,全用來調過顏色,都沒有洗。我看了“大暴露”,樂得直笑,鼻血都安然停止了。
我們收拾了房間,洗凈了碗碟。走廊是各室的廚房,我們也生上煤爐。晚飯前,阿瑗到食堂去買了飯和菜,我加工烹調。屋裏床在沿墻,中間是拼放的兩對桌子。我們對坐吃晚飯,其樂也融融,因為我們有這麽多友人的同情和關懷,說不盡的感激,心上輕松而愉快。三人同住一房,阿瑗不用擔心爸爸媽媽受欺負,我們也不用心疼女兒每天擠車往返了。屋子雖然寒冷,我們感到的是溫暖。
將近冬至,北窗縫裏的風愈加冷了。學校宿舍裏常停電。電停了,暖氣也隨著停。我們只有隨身衣服,得回家取冬衣。我不敢一人回去,怕發生了什麽事還說不清。我所內的老侯是轉業軍人,政治上過硬,而且身高力大。我央他做保鏢陪我回家去取了兩大包衣物。他幫我雇了汽車,我帶著寒衣回師大。
阿瑗有同事正要搬入小紅樓。他的華僑朋友出國了,剛從小紅樓搬走,把房子讓了給他。小紅樓是教職員宿舍,比學生宿舍好。那位同事知道我們住一間朝北宿舍,就把小紅樓的兩間房讓給我們,自己留住原處。
那兩間房一朝南、一朝東,陽光很好。我們就搬往小紅樓去住,那邊還有些學校的家具,如床和桌子椅子等。原有一個大立櫃搬走了,還留著櫃底下一層厚厚的積土。我們由阿瑗朋友處借用的被褥以及一切日用品都得搬過去。搬家忙亂,可憐的鐘書真是“勞動態度好”,他別處插不下手,就“拙手笨腳”地去掃那堆陳年積土。我看見了急忙阻止,他已吃下大量灰塵。連日天寒,他已著涼感冒,這一來就引發了近年來困擾他的哮喘。
他每次發病就不能躺下睡覺,得用許多枕頭被子支起半身,有時甚至不能臥床,只能滿地走。我們的醫療關系,已從“鳴放”前的頭等醫院逐漸降級,降到了街道上的小醫院。醫生給點藥吃,並不管事。他哮喘病發,呼吸如呼嘯。我不知輕重,戲稱他為“呼嘯山莊”。
師大的校醫院和小紅樓很近。阿瑗帶我們到校醫院去看病打針。可是他病的相當重,雖吃藥打針,晚上還是呼嘯。小紅樓也一樣停電停暖氣。我回幹面胡同取來的冬衣不夠用。有一夜,他穿了又重又不暖和的厚呢大衣在屋裏滿地走。我已連著幾夜和衣而臥,陪著他不睡。忽然,我聽不見他呼嘯,只見他趴在桌上,聲息全無。我嚇得立即跳起來。我摸著他的手,他隨即捏捏我的手,原來他是乏極了,打了個盹兒,他立刻繼續呼嘯。我深悔鬧醒了他,但聽到呼嘯,就知道他還在呼吸。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十八日下午,我剛煮好一鍋粥,等阿瑗回來同吃晚飯。校內“批林批孔”,運動正值高xdx潮。我聽到鐘書的呼嘯和平時不同,急促得快連續不上了。多虧兩家鄰居,叫我快把“爺爺”送醫院搶救。阿瑗恰好下班回來,急忙到醫院去找大夫,又找到了校內的司機。一個司機說,他正要送某教師到北醫三院去,答應帶我們去搶救病人。因為按學校的規則,校內汽車不為家屬服務。
我給鐘書穿好衣裳、棉鞋,戴上帽子圍巾,又把一鍋粥嚴嚴地裹在厚被裏,等汽車來帶我們。左等右等,汽車老也不來。我著急說:“汽車會不會在醫院門口等我們過去呀?”一位好鄰居冒著寒風,跑到醫院前面去找。汽車果然停在那呆等呢。鄰居招呼司機把車開往小紅樓。幾位鄰居架著扶著鐘書,把他推上汽車。我和阿瑗坐在他兩旁,另一位病人坐在前座。汽車開往北醫三院的一路上,我聽著鐘書急促的呼嘯隨時都會停止似的,急得我左眼球的微血管都滲出血來了——這是回校後發現的。
到了醫院,司機幫著把鐘書扶上輪椅,送入急診室。大夫給他打針又輸氧。將近四小時之後,鐘書的呼吸才緩過來。他的醫療關系不屬北醫三院,搶救得性命,醫院就不管了。鐘書只好在暖氣片的木蓋上躺著休息。
送我們的司機也真好。他對錢瑗說:他得送那位看病的教師回校,錢老師什麽時候叫他,他隨叫隨到。鐘書躺在寬僅容身的暖氣片蓋上休息,正是午夜十二點。阿瑗打電話請司機來接。司機沒有義務大冬天半夜三更,從床上起來開車接我們。他如果不來接,我們真不知怎麽回小紅樓。醫院又沒處可歇,我們三人都餓著肚子呢。
裹在被窩裏的一鍋粥還熱,我們三人一同吃了晚飯,鐘書這回不呼嘯了。
校醫室也真肯照顧,護士到我們家來為鐘書打針。經校醫室診治,鐘書漸漸好起來,能起床臥在躺椅裏,能由我扶著自己到醫院去請護士打針。
我們和另兩家合住這一組房子,同用一個廚房,一間衛生間。一家姓熊,一家姓孟。平日大家都上班或上學。經常在家的,就剩我們夫婦、孟家一個五歲多的男孫、熊家奶奶和她的小孫子。三餐做飯的是老熊和孟家主婦(我稱她小常寶),還有我。我們三個談家常或交流烹調經驗,也互通有無,都很要好。孟家小弟成天在我們屋裏玩。熊家小弟當初只會在床上蹦,漸漸地能扶墻行走,走入我們屋裏來。
那時的鐘書頭發長了不能出去理發,滿面病容,是真正的“囚首垢面”。但是熊家小弟卻特別垂青,進門就對“爺爺”笑。鐘書上廁所,得經過他們家門口。小弟見了他,就伸出小手要爺爺抱。鐘書受寵若驚。熊家奶奶常安慰我說:“瞧!他盡對爺爺笑!爺爺的病一定好得快。”
可是熊家奶奶警覺地觀察到鐘書上廁所走過他家時,東倒西歪。房子小,過道窄,東倒西歪也摔不倒。熊家奶奶叫我註意著點兒。鐘書已經搶救過來,哮喘明顯地好了。但是我陪他到醫院去,他須我扶,把全身都靠在我身上,我漸漸地扶不動他了。他躺在椅裏看書,也寫筆記,卻手不應心,字都歪歪斜斜地飛出格子。漸漸地,他舌頭也大了,話也說不清。我怕是他腦子裏長了什麽東西。校醫院的大夫說,當檢查。
我托親友走後門,在北京兩個大醫院裏都掛上了號。事先還費了好大心思,求附近的理發店格外照顧;鐘書由常來看顧他的所內年輕人扶著去理了發。
鐘書到兩個醫院去看了病,做了腦電圖。診斷相同:他因哮喘,大腦皮層缺氧硬化,無法醫治,只能看休息一年後能否恢復。但大腦沒有損傷,也沒有什麽瘤子。
我放下半個心,懸著半個心。鐘書得休養一個時期。那時候,各單位的房子都很緊張。我在小紅樓已經住過寒冬,天氣已經回暖,我不能老占著人家的房子不還。我到學部向文學所的小戰士求得一間辦公室,又請老侯為我保駕,回家取了東西,把那間辦公室布置停當。一九七四年的五月二十二日,我們告別了師大的老年、中年、幼年的很多朋友,遷入學部七號樓西盡頭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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