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14)

15 

她赤身裸體與一大群裸身女人繞著遊泳池行定,懸掛在圓形屋頂上籃子里的托馬斯,衝著她們吼叫,要她們唱歌、下跪。只要一個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開槍。 

讓我回到這個夢里。夢的恐懼並不是始於托馬斯的第一聲槍響,而是從一開始就有的。與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隊行進,這在特麗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像。在家里的時候,母親就不讓她鎖浴室門,這種規定的意思是說:你的身體與別人的沒什麼兩樣,你沒有權利羞怯,沒有理由把那雷同千萬人的東西藏起來。在她母親眼中,所有的軀體並無二致,一個接一個地排隊行進在這個世界上面已。因此從孩提時代起,特麗莎就把裸身看成集中營規範化的像征,恥辱的像征。

 

夢的開頭還有另一種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們不僅僅身體一致,一致得卑微下賤;不僅僅身體像沒有靈魂的機械裝置,彼此呼應共鳴——而且她們在為此狂歡!這是失去靈魂者興高采烈的大團結。她們欣然於拋棄了靈魂的重壓,拋棄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絕無僅有的幻想——終於變得一個個彼此相似。特麗莎與她們一起唱,但並不高興,她唱著,只是因為害怕,不這樣女人們就會殺死她。 

可托馬斯把她們一個個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麼意思呢?

 

那些女人為她們的共同劃一而興高果烈,事實上,她們又在慶賀面臨的死亡,行將在死亡中實現更絕對的同一。托馬斯的槍殺,只是她們病態操演中的極樂高潮而己。每一聲槍晌之後,她們爆發出高興的狂笑,每一具屍體沈入水中,她們的歌聲會更加響亮。 

但為什麼執行槍殺的是托馬斯呢?又為什麼托馬斯一心要把特麗莎與那些人一起殺掉呢? 

因為他是送特麗莎加入她們一夥的人。這就是這個夢所告訴托馬斯的,而特麗莎自己所不能告訴他的。她來到他這里,是為了逃離母親的世界,那個所有軀體毫無差別的世界。她來到他這里,是為了使自己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取代的軀體。但是,他還是把她與其他人等量齊觀:吻她們一個樣,撫摸她們一個樣,對待特麗莎以及她們的身體絕對無所區分。他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圖逃離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間,與她們赤身裸體地走在一起。

 

16 

她老是夢見三個連續的場景:首先是貓兒的狂暴,預示著她生活中的苦難;接著是幻想中多樣無窮的死;最後便是她死後的生存,其時,恥辱已變成了一種永恒狀態。 

這些夢無法譯解,然而給托馬斯帶來了如此明白無誤的譴責,他的反應只能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撫摸著她的手。

 

夢是意味深長的,同時又是美的。這一點看來被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給漏掉了。夢不僅僅是一種交流行為(如果你願意,也可視之為密碼交流);也是一種審美活動,一種幻想遊戲,一種本身有價值的遊演算我們的夢證明,想像——夢見那些不曾發生的事。是人類的最深層需要。這里存在著危險。如果這些夢境不美,它們就會很快被忘記。特麗莎老是返回她的夢境,腦海里老是舊夢重溫,最後把它們變成了銘刻。而托馬斯就在特麗莎的夢囈下生活,這夢囈是她夢的殘忍之美所放射出來的催眠迷咒。 

“親愛的特麗莎,甜美的特麗莎,我正在失去你嗎?”有一次,他們面對面地坐在一家酒店里,他說,“每一夜你都夢見死,好像你真的願意告別這個世界……”

 

那是在白天,理智與意志又回來了。一滴紅色的葡萄酒饅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無辦法,托馬斯,呵,我明白,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對我的不忠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望著他,眼里充滿了愛,但是她害怕即將到來的黑夜,害怕那些夢。她的生活是分裂的,她的白天與黑夜在抗爭。

Views: 1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