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西遊記》:逃避自由(13)

“不好收拾”的猴“尾巴”:逃避自由


前面我對孫悟空說了這麽多,相信大家對於孫悟空已經有了一個美學的了解。現在,如果要讓我總結幾句的話,那我就要勸大家注意孫悟空的“尾巴”。《西遊記》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就是講孫悟空雖然善變戲法,但是變來變去他的尾巴卻總是變不掉。所以,《西遊記》里會說:“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後面,變做一根旗竿。”(第6回)而在我看來,這個變來變去卻實在“不好收拾”的“尾巴”就正是孫悟空之為孫悟空的根本之所在。那麽,如果現在要我來回答孫悟空的那個變來變去卻實在“不好收拾”的“尾巴”究竟是什麽,孫悟空之為孫悟空的根本之所在究竟又是什麽,那麽,我會給出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呢?我的答案只有四個字:逃避自由。

這四個字不是我的發明,是西方一個著名心理學家的發明,他的名字叫埃•弗洛姆。當然,他在講“逃避自由”的時候並不是針對孫悟空的。以此來批評孫悟空,純屬我的借用。那麽,什麽叫“逃避自由”呢?我們知道,不論是西方人還是中國人,也包括“逃避自由”,應該說都是在追求自由,也都沒有一天不在宣傳自由如何可貴如何重要,但是自由固然是一件最快樂的事,但也是一件最沈重的事。“最快樂”,當然就不用說了,你可以為所欲為,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那還不快樂嗎?可是,自由也最沈重。因為,真正的自由實際上是最不自由的。真正的自由事實上是必須要負責任的。或者說,真正的自由必須是有終極關懷的。為什麽呢?那是因為我們人類所說的“自由”必須是在一個很宏大的背景下實現的。

並不可能說你為所欲為就是自由。所以,自由是要負責任的,自由是要有一個終極尺度來衡量的。但是,中國人乃至孫悟空身上的最大缺憾在於:逃避終極關懷。一旦遇到終極關懷,要他去為人類的發展,為社會的發展去負責,中國人乃至孫悟空采取的對策往往就是——逃避。所以,中國的自由不是“自由”,而是“自在”。我們看到的孫悟空就是一個你說起來他很“自由”,實際上他只是很“自在”的人,一個沒有終極關懷的“目的並不重要,機會就是一切”的行者。說到底,孫悟空也只是一個“大自在者”,你為黑我也為黑,你為赤我也為赤,隨波逐流,和光同塵,同流合汙,總之是對於絕對責任的逃避,是對於人的無限性的逃避。我已經一再說過,任何一個人,他的一生必須是對無限性的見證,也就是說,他必須實踐人的尊嚴,必須實踐人類的愛。但是他如果逃避這些東西,那就雖然“自在”了,但是卻是用“逃避自由”換取的,因此恰恰是不自由。所以從表面上看孫悟空是最有自由的,他可以在天上飛,可以在地下跑,可以在水里鉆,孫悟空的金箍棒可以任意變幻,在表面上,他獲得了我們在想象中所能獲得的所有自由。但是,他的所有的自由其實都只是“自在”,因為他逃避了自由之為自由中的根本的價值內涵。所以,他的奔忙其實就是在逃避兩個字:自由。我覺得,這就是我在孫悟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


“饑餓”的豬八戒


在孫悟空之外,我要順便講一下豬八戒。

實際上,豬八戒在《西遊記》里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形象。盡管在《西遊記》里他總是被諷刺,總是被挖苦,總是被嘲笑,但是仔細看一下《西遊記》,你會發現,其實孫悟空和豬八戒的關系是非常好的。他倆是一種非常“鐵”的關系,盡管他們之間總是有一些內訌,但是這種內訌實際上是幽默,是惡搞。但是並不影響他們兩個之間親密的關系。為什麽呢?我覺得他們兩個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硬幣的正面和反面,他們兩個的根本特征都是一樣的,都是“逃避自由”。只不過孫悟空比豬八戒要更“主流”一點兒,或者說要更正統一點兒而已。換一句話說,當一個人進入了工作環境的時候,或許我們每個中國人都是孫悟空;但是當一個人進入了生活環境的時候,其實我們每個中國人都是豬八戒,都有“槽里吃食,胃里擦癢的畜牲”的一面。或者說:在正式的場合,我們身上的“猴氣”太多,而在非正式的場合,我們身上的“豬肉味兒”太重。在孫悟空的身上,我特別關心的是中國文化的那樣一種和西方文化完全不同的逆向的發展過程。也就是說,我們是從“神”到“猴”。那麽,豬八戒呢?他會讓我想起中國人身上的那種“豬性”。在所有的動物里,豬比猴子距離人類更近。有時候我想想實在是好玩兒。中國人特別喜歡吃豬肉,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實際上是很貧困的,貧困到了什麽地步呢?貧困到沒有多余的食物給豢養的動物吃,貧困到了家里只要死了一頭牛,他就只剩下了鋌而走險、造反鬧革命一條路了。也因為窮,中國人特別喜歡養豬,因為豬是吃腐食的,也就是說,它不跟人爭食,所以,中國人特別喜歡養豬。而在豬身上,我覺得,我們也可以看到中國人性格中的某種深層的東西。從“神”到“豬”,這也是中國人的一個人性發展歷程。簡單地說,如果中國人不能為猴,那就寧肯為豬,如果不被猴性化,那就寧肯被豬性化,反正是絕對不肯被神性化。

在豬八戒的身上,我最感興趣的是對於“食”和“色”的那種過於強烈的饑餓感。這種饑餓感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們這個民族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民族,它從來就不去想:我在精神上有沒有饑渴?我在信仰、在愛、在美的追求上有沒有饑渴?包括莊子、孔子這些人也不去想。它所想的都是非常現實的,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惜,這些東西都不是精神饑渴的滿足,而是現實的饑渴的滿足。因為“治國、平天下”也無非就是權力欲望,而權力欲望也無非都還是“食”和“色”的變種。這種饑餓感,是我在看《西遊記》時候所特別關注的。中國人為什麽這麽容易餓呢?你看看《三國演義》里,動不動就要吃;到了《水滸傳》里,那簡直是見人就吃飯;《金瓶梅》也如此,中國人因為“聞性色變”,所以就說《金瓶梅》是一本性學大全。實際上這是非常不準確的!《金瓶梅》寫吃的篇幅遠遠超過了性。《西遊記》因為是一個童話,不是一個很現實的故事,所以,它就沒有怎麽寫吃的過程,也沒有怎麽寫吃的結果,但是很有意思的,它卻暴露了吃的渴望。師徒四人動不動就餓,所有的危機都是從唐僧肚子餓開始的。只要唐僧說:不行,我又餓了,快去給我弄點飯來,下面接著就要出事了。這說明什麽呢?說明我們這個民族想象中的不安全感大多來自於“食”和“色”的爭奪。我們這個民族想象中所有的危險都來自於“食”和“色”的競爭對手。我們看一看就能發現,《西遊記》對饑餓的,對“食”和“色”的饑餓程度的關注超過了對所有事的關注,一切的危險都來自於這種饑餓感。而且,敵我雙方都有饑餓感。假想敵的那一方也高明不到哪兒去,他的想法也就是吃唐僧肉,實在不行把豬八戒的肉怎麽樣地去腌一腌也能湊和著吃兩天。這樣我們就發現,這種饑餓感已經成為所有人的表現,中國人精神生活極度的貧乏化到了什麽地步,由此不難看出。當然西方文學里的那個高康大也喜歡吃,但是那是為了反抗宗教,但是中國的吃卻實在毫無意義。就是為吃而吃。這恰恰說明,中國人在追求信仰的過程中,都是最沒有信仰的,在追求精神的過程中,都是最沒有精神的,中國人最關心的僅僅是“胃”,而不是“心靈”。《西遊記》暴露了我們這個民族宗教心態的功利化,信仰心態的功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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