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鷹 譯·洛特雷阿蒙《詩選》第二支歌(13)

我尋找一個和我相似的靈魂,卻沒能找到。我搜索大地的每個角

落,我的恒心無濟於事。然而,我不能總是孤獨。應該有人贊同我的

性格,應該有人具備和我一樣的思想。那是一天早上,太陽升起在地

平線上,顯出它全部的壯麗。一個小夥子也升起在我的眼中,花兒由

於他的出現而開放在他經過的路上。他走近我,向我伸出手:“你在找

我,我到你這兒來了,讓我們祝福這個快樂的日子吧!”但是,我說:

“走開,我沒有叫你,我不需要你的友誼……”那是一天晚上,黑夜

開始向大自然展開它憂郁的帷幕。一個我勉強可以辨認的美女也向我

展開她迷人的影響,她同情地看著我,然而卻不敢對我講話。我說:“靠

近我,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相;因為,星光不夠明亮,我在這麽遠的

距離看不清你。”於是,她步態端莊,眼睛低垂,踏著草坪的青草來到

我身邊。我一看到她,就說:“我看出善良和正義居住在你的心中:我

們不可能一起生活。你現在仰慕我的美貌——它震撼過不止一個女人;

但是,你遲早會後悔把你的愛情獻給我;因為,你不了解我的心靈。

並非我會不忠於你:一如此多的忘我和信任獻身於我的女人,我會以

同樣多的信任和忘我獻身於她;但是,把下面的話放入你的頭腦中吧,

永遠不要忘記:狼和羊不會用溫柔的目光互相注視。”我如此厭惡地拒

絕了人類的佼佼者,那麽我需要什麽!我無法說出我的需要。我還不

習慣用哲學倡導的方法精確地認知我的精神現象。我在一塊巖石上坐

下,靠著大海。一條船剛剛扯起全部風帆離開這片海域:一個難以覺

察的圓點出現在天際,在狂風的推動下漸漸靠近,迅速增大。風暴即

將開始攻擊,天暗下來,變成幾乎和人心一樣醜陋的黑色。那條船是

一艘巨型軍艦,它剛剛拋下全部船錨,以防被沖到海岸的峭壁上。海

風在四面八方瘋狂地呼嘯,把船帆撕成碎片。陣陣雷聲在閃電中爆炸,

卻不能壓住這所沒有地基的房屋——活動墳墓上響起的哀號聲。海水

像榔頭般左敲右打,沒能擊碎錨鏈,但震蕩卻使船側出現一個漏洞。

巨大的缺口;因為,大量的鹹水冒著泡沫像山峰般撲上甲板,水泵來

不及抽出去。遇難船鳴炮發出警報,但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沈。

誰沒見過在暴風雨中沈沒的大船,誰就不知道人生的偶然,一會兒是

閃電,一會兒是最深的黑暗,水手被你們所了解的那種絕望壓垮。最

後,當大海加強它可怕的攻擊時,船體中央傳出巨痛的齊聲吶喊。這

是人們放棄努力的喊聲。人人都裹上順從的外套,把自己的命運交到

上帝的手中。人們像一群綿羊般往後擁靠。遇難船鳴炮發出警報,但

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沈。他們讓水泵開了一整天。無益的努力。

夜晚來臨,濃密而無情,使這出精彩的表演達到高潮。人人都在想,

他一入水就不能護膝;因為,盡管他的記憶回溯到相當遙遠的地方,

也沒發現任何一條魚是他的祖先;但是,它勉勵自己盡可能長時間地

屏住呼吸,以使生命延長兩三秒鐘;這就是他想給予死亡的復仇的嘲

諷……遇難船鳴炮發出警報,但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沈。他不

知道,下沈的船會帶來洶湧的波濤和強烈的旋渦,汙泥和渾水攪在一

起,在上方進行破壞的風暴和來自下方的力量相互影響,使船體產生

斷斷續續、剛健有力的運動。因此,這個將要淹死的人,盡管他事先

收集、儲備了鎮靜,但如果他能在深淵的渦流中把生命延長半次呼吸

所用的時間——這已經夠慷慨了,那他在更深刻地思考之後應該感到

幸福。所以,他不可能滿足自己最後的心願:嘲笑死亡。遇難船鳴炮

發出警報,但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沈。錯了,它不再鳴炮,不

再下沈。這個胡桃殼完全墮入深淵。啊,天哪!人們在體驗了如此多

的快樂之後怎麽能夠活下去!我剛才僥幸目睹了我的一些同類的死亡。

我分分秒秒地觀察了他們那曲折發展的焦慮。有時,一個老婆子因恐

懼而發瘋,像牛一樣吼叫,想在市場賣個好價。有時,一個嬰兒發出

一聲尖喊,使人聽不到操作指令。軍艦很遠,我無法清楚地辨別狂風

帶來的呻吟聲;但是,我用意志使船靠近。每過一刻鐘,一陣強風便

帶來淒涼的呼嘯穿過海燕的驚慌叫聲,把船縱向折斷,使那些即將作

為犧牲獻給死亡的人發出更響的哀怨,此時,我就將一把利劍的尖刃

插進我的臉頰,暗暗想道:“他們更加痛苦!”這樣,我至少有了一個

比喻的對象。我從岸上斥責他們,向他們扔去詛咒和威脅。我覺得我

的仇恨和言語破除了聲音物理法則,越過距離,清楚地傳到他們那被

怒海的吼叫震聾的耳中。我覺得他們會想到我,會發泄他們那處在無

力的瘋狂中的復仇欲望。我不時地將目光投向在堅實的大地上沈睡的

城鎮,看見沒人料到一艘軍艦即將在離岸幾千海裏處沈沒,猛禽形成

王冠,空腹的水棲巨人立在臺座上,我重新獲得勇氣,希望重新回到

我身上;因為,我可以肯定他們必將滅亡!他們不可能逃脫!另外,

作為預防措施,我去找來了我的雙響步槍,如果某個落水者企圖遊上

懸崖,逃脫逼近的死亡,一顆子彈將擊中他的肩膀,打斷他的胳膊,

阻止他實現自己的計劃。當暴風雪最瘋狂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浮現

在水面上,他那剛毅的頭長著環形卷發。他在絕望地掙紮,像軟木般

顛簸,吞下幾升水,沈入深淵。但是,他很快又重新出現,頭髮流著

水,眼睛盯著岸,似乎在向死亡挑戰。他的鎮定令人欽佩。他那勇敢、

高貴的臉龐被尖利的暗礁劃破,寬闊的傷口流著鮮血。他不會超過16

歲;因為透過照亮夜空的閃電,可以發現他的嘴唇上剛剛長出桃毛似

的胡子。現在,他離懸崖只有200米了,我很容易就能看清他。他多

麽勇敢!這是怎樣不可征服的精神!他用力地劈開海浪,水波艱難地

在他面前擴展,他那高昂的頭似乎在嘲笑命運!……我事先就已決定。

我必須對自己履行諾言:喪鐘已經敲響,任何人都不應逃脫。這就是

我的決心,什麽也不能改變它……一聲清脆的槍響,他的頭立即沈下

去,再也沒浮上來。我並沒有像人們可能以為的那樣從這次兇殺中獲

得很大快樂;這恰巧是因為我總在殺人,已經膩了,我殺人只是出於

無法戒除的習慣,只是略微有點開心。我的感覺變得遲鈍、堅硬。船

被吞沒之後,100多個人同風浪作著最後的鬥爭,向我呈現他們那死亡

的表演,此時,這一個人的死又能讓我感到什麽快樂呢?在他的死中,

我甚至沒有受到危險的誘惑;因為,人類的正義被這個可怕夜晚的颶

風搖動,正在離我幾步遠的房屋中昏睡。今天,年華壓在我的身上,

我要坦率地說出下面的話,如同莊嚴的、至高無上的真理:我並不像

人們此後講述的那樣殘酷;但是,有時他們的惡意帶來持續多年的災

難。那時,我的狂怒無邊無際,殘酷的沖動攫取了我,對於靠近我那

雙野蠻的眼睛的人來說,只要他和我同種,我就變得十分可怕。如果

是一匹馬或一條狗,我會放過去:你們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嗎?不幸

的是,我在那個風雨之夜正處於這種沖動中,我失去了理智(因為,

雖然我平時也同樣殘酷,但是卻更為謹慎)。那次,一切落入我手中的

東西都必須死。我並不打算對我造成的傷害進行辯解。過錯並不全在

我的同類。我只不過是指出事實,等待最後的審判,它已經使我預先

抓撓頸背了……最後的審判對我算得了什麽!我從來不會像我為了騙

你們而說的那樣失去理智。當我犯罪時,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我不想

做別的事!我站在懸崖上,出神地觀察著暴風雨的力量,狂風在一個

沒有星光的天空下,抽打著我的頭髮和鬥篷,猛烈地攻擊一隻船。我

以勝利者的姿態關注著這個悲劇的全部情節,從戰艦拋錨到它沈入深

淵,致命的服裝使那些把它當外套穿的人被卷入大海的腸胃。但是,

時間到了,該我自己作為演員登上這個亂七八糟的舞臺了。當軍艦進

行過戰鬥的位置清楚地表明它將在大海的底層度過餘生時,那些被浪

濤卷走的人有一部分又重新浮現在水面上。他們三三兩兩地攔腰抱在

一起,這可真是喪命的好辦法;因為,他們動作受到妨礙,像破罐般

沈下去……這隊快速劈浪而來的海怪是什麽?它們共有6只;它們的

鰭片強壯有力,穿過激浪開出一條通道。很快,這些鯊魚把所有那些

在這片不太穩固的大陸上晃動著四肢的人都做成了一盤無蛋的煎蛋,

並按強權法則分享。血與水混合,水與血混合。它們兇猛的眼睛充分

地照亮了這種屠殺場面……但是,在那天邊,洶湧的波濤又是什麽?

好似一道龍卷風來臨。劃水多麽有力!我發覺這是什麽了。一隻巨大

的母鯊來分享鴨肝醬,吞食清煮肉。它非常狂暴;因為,它餓著肚子

而來。一場無聲的戰鬥在它和其餘的鯊魚之間展開,以便爭奪一些漂

浮在這兒、那兒、紅色奶油之上的悸動的肢體。它用牙進攻,向左,

向右,造成致命的傷口。但是,三只活著的鯊魚仍圍著它,它被迫向

各個方向轉動以挫敗它們的陰謀。那個觀戰者站在岸上,注視著這場

新式海戰,一種直到此時從未體驗過的激情不斷增長。他的眼睛緊盯

著這隻勇敢的、牙齒如此有力的母鯊。他不再猶豫,以慣常的靈巧把

槍抵在肩上,當一隻鯊魚在浪尖上顯露時,他把第二顆子彈打進它的

鰓孔。兩只剩下的鯊魚卻顯得更為頑強。那個口水發鹹的人從懸崖上

躍入海中,向愜意的彩色地毯遊去,手中握著那把永遠不會遺棄他的

鋼刀。此後,每只鯊魚將和一個敵手打交道。他靠近疲憊的對手,從

容不迫地把鋒利的刀刃插進它的肚子。那個活動的城堡則輕易地除掉

了最後一個敵手……那個遊水人和他救出的母鯊正面相對,眼睛相互

注視了幾分鐘,每一方都因在另一方的目光中發現如此多的兇猛而感

到驚奇。他們遊著泳,兜著圈,互相看著,心裏想道:“直到現在,我

一直是錯的,這個家夥比我更兇惡。”於是,母鯊用鰭分開海水,馬爾

多羅用臂打著海浪,他們懷著相互的贊賞,懷著深深的尊敬,在水下

屏住呼吸,一起向對方遊去,都想第一次凝視自己的活肖像。他們來

到3米距離處,仿佛兩塊磁石毫不費力就突然地擁抱在一起,滿懷莊

嚴和感激,像兄弟或姐妹一樣溫柔。肉欲緊跟著這種友誼的表示而來。

兩只有力的大腿如同良知螞蝗緊緊地貼在怪獸那發粘的皮膚上,臂膀

和鰭片在所愛的對象身上交織在一起,而他們的喉部和胸部很快便成

為一個藍色的、散發著海藻氣味的整體。他們在繼續猖獗的暴風雨中,

在閃電的光芒下,在冒泡的海浪做成的婚床上,被一道宛如搖籃的海

底潛流卷走,翻滾著沈入不可知的海淵深處,在一次長久、貞潔、可

怕的交配中結合在一起!……終於,我找到了一個和我相似的人!……

從此,我在生活中不再孤獨!……她具備和我一樣的思想!……面對

著我的第一次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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