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經常見到這位預審推事。只是我每次都有律師陪著。他們只是讓我對過去說過的東西的某些地方再明確一下,或者是推事和我的律師討論控告的罪名。但實際上,這些時候他們根本就不管我了。反正是漸漸地,審訊的調子變了。好像推事對我已經不感興趣了,他已經以某種方式把我的案子歸檔了。他不再跟我談上帝了,我也再沒有看見他像第一天那樣激動過。結果,我們的談話反而變得更親切了。提幾個問題,跟我的律師聊聊,審訊就結束了。用推事的話說,我的案子照常進行。有時候,如果談的是一般性的問題,他們就把我也拉上。我開始喘過氣來了。這時,人人對我都不壞。一切都是這樣自然,解決得這樣好,演得這樣干凈利落,竟至於我有了“和他們都是自家人”的可笑感覺。預審持續了十一個月,我可以說,我有點驚奇的是,有生以來最使我快活的竟是有那麽不多的幾次,推事把我送到他的辦公室門口,拍著我的肩膀親切地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反基督先生。”然後,他們再把我交到法警手里。


有些事情我是從來也不喜歡談的。自從我進了監獄,沒過幾天我就知道,我將來是不喜歡談論我這一段生活的。

不過,後來我也沒發現反感有什麽必要。實際上,頭幾天我並不是真的在坐牢,我在模模糊糊地等著什麽新情況。直到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瑪麗來看我之後,一切才開始。從我收到她的信那一天起(她說人家不允許她再來了,因為她不是我的妻子),就是從那一天起,我才感到我住的地方是牢房,我的生活到此為止了。我被捕的那一天,他們先把我關在一間已經有好幾個囚犯的牢房里,其中大部分是阿拉伯人。他們看見我都笑了。然後他們問我犯了什麽事兒。我說我殺了一個阿拉伯人,他們就都不說話了。但過了一會兒,天就黑了。他們告訴我怎樣鋪睡覺的席子。把一頭卷起來,就可以做成一個長枕頭。整整的一夜,臭蟲在我臉上爬。幾天之後,我被關進一個單間,睡在一塊木板上。我還有一個便桶和一個鐵盆兒。監獄建在本城的高地上,透過一個小窗口,我可以看見大海。有一天,我正抓著鐵欄桿,臉朝著有亮的地方,一個看守進來,說有人來看我。我想這是瑪麗。果然是她。

要到接待室去,得穿過一條長走廊,上一段臺階,最後再穿過一條走廊。我走進去,那是一個明亮的大廳,光線是從一個大窗戶里射進來的。兩道大鐵柵橫著把大廳分成三部分。兩道鐵柵之間相距約八到十米,把探望的人和囚犯隔開。我看見瑪麗在我面前,她穿著帶條子的連衣裙,臉曬得黑黑的。跟我站在一起的有十幾個囚犯,大部分是阿拉伯人。瑪麗周圍都是摩爾人,身旁的兩個,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緊閉著嘴唇,穿著黑衣服,另一個是沒戴帽子的胖女人,說話指手劃腳,聲音很高。由於鐵柵間的距離,探望的人和囚犯都不得不高聲叫嚷。我進去之後,吵吵嚷嚷的聲音傳到光禿禿的大墻上又折回來,明亮的陽光從天上瀉到玻璃上射進大廳,使我感到頭昏眼花。我的牢房又靜又暗。我得有好幾秒鐘才能適應。但是,我最後還是看清了呈現在光亮中的每一張面孔。我注意到一個看守坐在鐵柵間通道的盡頭。大部分阿拉伯囚犯和他們的家人都面對面地蹲著。他們不大叫大嚷。盡管大廳里亂糟糟的,他們低聲說話彼此例還聽得見。他們沈悶的低語聲從下面升上來,在他們頭上來往穿行的談話聲中,好像是一個持續不斷的低音部。這一切,我都是在朝著瑪麗走去時注意到的。她已經緊緊地貼在鐵欄桿上,竭力朝著我笑。我覺得她很美,但我不知道怎樣和她說這件事。

“怎麽樣?”她大聲問道。

“就是這樣。”

“身體好嗎?需要的東西都有嗎?”

“好,都有。”

我們都不說話了,瑪麗一直在微笑。那個胖女人對著我身邊的一個人大叫,那人無疑是她的丈夫,個子很高,金黃頭髮,目光坦率。我聽到的是一段已經開始的談話的下文。

“讓娜不願意要他,”她扯著嗓子大叫。

“哦,哦,”那男人說。

“我跟她說你出來後會再雇他的,她還是不願意。”

瑪麗也對我大聲說萊蒙問我好,我說:“謝謝。”但我的聲音被我旁邊那人給蓋住了,他正問“他可好”。他老婆笑著回答道:“他的身體從來沒有這樣好過。”我左面是個矮小的年輕人,手很纖細。他什麽也不說。我注意到他對面是那位小老太太,兩個人緊緊地相互望著。不過我沒有時間再觀察他們了,因為瑪麗對我喊道不要失望。我說:“對。”同時,我望著她,我真想隔著裙子摟住她的肩膀,我真想摸摸這細膩的布料,我不太清楚除此之外還應該盼望什麽。但是這肯定就是瑪麗剛才的意思,因為她一直在微笑。我只看到她發亮的牙齒和眼角上細細的皺紋。她又喊道:“你會出來的,出來就結婚廣我回答道:“你相信嗎?”但主要是為了找點話說罷了。她於是很快地大聲說她相信,我將被釋放,我們還去遊泳。但那個女人又吼起來,說她在書記室留了個籃子。她一樣一樣講她放在里面的東西,要查對一下,因為這些東西很貴。我另一邊的鄰居和他母親一直互相望著。地上蹲著的阿拉伯人在繼續低聲交談。外面的光線好像越來越強,直射在窗戶上。

我感到有些不舒服,真想走開。嘈雜聲讓我難受。但另一方面,我又想多看看瑪麗。我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瑪麗跟我講她的工作,她不住地微笑。低語聲,喊叫聲,談話聲交織成一片。唯有我身邊那個矮小的年輕人和那個老太太之間是一個寂靜的小孤島,他們只是互相望著。漸漸地,阿拉伯人都被帶走了。第一個人一走,幾乎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那個小老太太走近鐵欄桿,這時,一個看守向她的兒子打了個手勢。他說:“再見,媽媽。”她把手從兩根鐵欄桿間伸出來,慢慢地,持續地擺了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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